次日一早,天光大亮,下了一场小雨,雾色渐深,烟雨朦胧。
几人起的早,只有宗政熵宴一人昏昏大睡。
楚卿彧一醒便去昨夜的地方看了一遍。房间内,床上的被褥乱成一团,已经毫无人气,问了掌柜才知道,此番人早在昨晚子时之后便马不停蹄得退了房。
和虞璟、宗政无烬一一道完,便知晓了此番苏玉堂禁尸一事与他们脱不了干系,且与此案最为紧密的人,大概就是他们口中的宋严。不过并不能排除是那人故意引导,毕竟当时那人可是知晓了楚卿彧在远处暗听的。
商量再三,还是决定先去苏玉堂寻苏堂主,禁尸一事发生后,苏玉堂的人很快的封锁了消息,保密性很好,于冕州的几家宗门,还是几日后苏玉堂亲自派人前来草草几句才知晓的消息。
楚卿彧似有迟犹,在宗政熵宴的房门瞧了一眼,一时怕那群人返来,担心他的安危,但仔细一想,他有棋灵庇佑,这些事不应该由他来担忧。
宗政熵宴难得睡得舒服,一觉睡到了正午。
他穿上衣物,将自己收拾好便坐上轮车,梁浅不知何时在他身后,见他坐好便推他下楼。
退了房,简单找了处饭馆,宗政熵宴没有多大胃口,只点了几道小菜填肚子。
这家饭馆的生意不错,来来往往很多人,宗政熵宴坐在对门的位置,一有人来都要瞧上他两眼。
梁浅提起茶壶,翻开两盏茶杯,先为宗政熵宴盛上一杯:“我们吃完饭,当真要去见亲?”
宗政熵宴接过茶水未动,从竹筒里取出一双箸,在菜碟里夹了一块肉片送入口中。
“傅易毕竟是我娘的哥哥,我和他也算的上是有半条血缘的关系,这些年我都未曾见他,这次我还是以探亲的理由来的,自然是要去的。”
“……也罢。”
宗政熵宴见他眉头不展:“怎么?”
“金翮易盗走天罡笛这事百家宗门都已经知晓,昨日来的诡门定也不例外。我怕他们此行为的,不仅仅是禁尸的事,更是从金翮易手里拿到天罡笛——据我所知金翮易离开冕州之后藏得很深,一来覃南便没了消息,而且覃南是一座山水之城,在哪都可以随处居息,要是找他可能恰似大海捞针。但如果我们不早点找到他,恐会被诡门捷足先登。”
宗政熵宴闻言,眼角微弯:“既然找不到,那便不找了。”
梁浅两眼一瞪,差点怀疑听错了:“不?不找了?您的意思是……”
“以我们两人之力确实是大海捞针,不花些日子当然找不到,况且金翮易虽然蠢,但不会蠢到主动暴露行踪 。不过……”宗政熵宴放下箸,取出布巾擦擦嘴,“我们寻不着,诡门却未必。天罡笛是九阳之物,诡门修的极阴之法,当年的对决他们可是因那些法器吃了不少苦头。而天罡笛这些年被金家看着,非家中之人是极难取得的。现在好不容易到了金翮易手上,怎么可能错过这次机会。”
“诡门尚有追踪之术,此术阴门诡练,只需下咒之人的贴身之物便能知晓其影,找到他可是轻而易举的事。但算算金家的人想必已经在赶往覃南的路上,到时候,两股势力你争我斗,各凭本事,也能阻上一段时间。”
宗政熵宴将铜板丢在桌上,退开轮车:“走吧,去见我舅舅。”
见是见,宗政熵宴说的便是字面意思。
他不坐马车,特意要梁浅推了他几条街,走一步,停一下,看一眼,慢慢悠悠,丝毫不在意天色渐暗。
自从傅兮嫁给宗政平川,父母双双患疾,傅易一个人的负担日渐增大,无论是吃食的开销,还是药物的支出,让他一个本就不怎么富裕的人家变得水深火热。后来四处筹钱,好不容易将钱攒够了,却再无用武之地,他的爹娘终是死在了那个拥挤的小屋。
不过相比以前,从亲人离世的悲痛之中挣脱出来后,傅易将钱一份一份地还了回去,自己有时便在不同地方来回跑,挣着两份钱两。后来银子攒够了,就自己开了间衣铺,在城外各个地方进购颜色好、质感尚好的布料,每一寸每一尺都精细明了,生意越做越好。
此时,宗政熵宴正好逛到了衣铺前,比他想象得要早些。
他见衣铺门前走来一妇女,发丝黑白相间,面容松弛,瞧着上了年纪。她抱着一卷布料,嘴上挂满了笑,回头不舍地和身后之人聊着几句。
“谢谢你啊,上回在你这看上了,还得亏你替我留着。下回要是我女儿要穿新衣,我便再来你店上瞧。”
“不谢,喜欢便好,下次再来!”傅易从衣铺里走出,笑容和蔼地挥手送她离开。
等她走远了,傅易才收起笑,眼里未经波澜,方才的亲和更像是装的。
傅易刚想着进屋,脚步一转便顿住了。
宗政熵宴慢慢行来,两手交握,落日的霞彩点在他的脸上,微微歪头含笑问候:“舅舅。”
傅易半眯眼看他,脸上的和气已经不见,一时并不打算回应宗政熵宴的称呼。
两人半盯了一刻,傅易一声嗤笑,满是讥讽:“你还当我是你舅舅?”
梁浅见他语气不善,一双眼睛盯直了。而宗政熵宴不觉得有什么,从善如流地答:“你是我母亲的哥哥,自然是我的舅舅。”
傅易听完青筋乍起,血色充斥眸色,戾气布满面庞,一时气急冲宗政熵宴吼,不顾及街上路过的行人。
“母亲?宗政熵宴,你告诉我你的母亲到底是谁!”傅易冲下去拽紧宗政熵宴的衣领,狞笑着,“一口一个母亲叫得亲昵啊,我看这么多年你早就忘了到底是谁生的你?!一个狗配的杂种!”
“你干什么!松手!”梁浅捉住傅易的手腕,厉声警告道。
“梁浅,松开。”
梁浅瞪眼不听,恨得牙关打颤。
宗政熵宴再说一次:“松开!”
梁浅不甘情愿地松手,退至宗政熵宴身后,隐隐有再冲上来的气势。
路人瞧见热闹,一个接一个地走来。
“怎么了这是,咋就好端端地吵起来了?”
“谁知道……”
傅易见宗政熵宴低垂着眼,**缺缺。
“怎么不说话?心虚了?你倒挺会装可怜的,在宗政府上这些年装了很久吧,这条腿也是,好了伤疤忘了痛。现在像条狗一样在他们一家面前吐舌头,你贱不贱啊?你这幅样子对得起你自己、对得起你娘吗?现在还有脸回来看我!”
终是怒不可遏,一只拳头高高举起,节节指骨紧握泛白,咯咯作响,愈是要打下去的架势。
宗政熵宴终于抬眼看他,眼眸情绪复杂,在拳头落下的那一刻,听见他说:“舅舅,你要是这一拳下去,你这生意可就不好了。”
傅易冷笑一声,手悬在空中,看着宗政熵宴毫无人气的脸,他才发觉,当年傅兮就不应该生下这个怪物。
他的眼里是对宗政熵宴无尽的失望与指责。
傅易放下手,松开泛皱的衣领:“记住你自己的身份,以后不要再叫我舅舅。”
言毕,他不看任何人,径直走进衣铺锁上了门。
“走吧。”
梁浅应下,推他穿过人群。
一路上,宗政熵宴都未曾开口,知道他心情不佳,梁浅自然不会问。
余霞退末,黯然失色。今日繁星稀落,只有孤零零的几颗。
宗政熵宴在一条河边停下步,河岸的边缘处漂浮着几艘纸质的小船,跟着水波飘飘荡荡。
不久,跑来一孩童,两下三步地从台阶上跳落平地,在岸旁蹲下身想要靠一支瘦小的臂膀捞起飘远的纸船。
手指轻触船身,不小心推远了,孩童更显着急,干脆向前挪了一小步,半个身子偏向了水面。
即将到手之时,身后的衣领骤然被拽紧,小孩整个人被捞在空中,还未等他反应,屁股狠狠挨了一长棍。
“啊!”那小孩泪珠倏地落了满面,手足并用地在他娘怀里挣扎。
他母亲也是气得不轻,一转眼小孩就不见踪影,找了半天竟差点掉河里,顿时吓了个半死。
妇女没好气,怒斥道:“你这王八羔子,看回去老娘打不打死你!”
梁浅瞧见此幕,压抑的气氛一时没了,看好戏似的撇嘴偷笑,但一瞧见宗政熵宴阴冷的面色,顿时笑不起来了。
宗政熵宴没说走,他也便不推,两人一坐一立迎来悠悠晚风。
身旁时常路过几个人家,说说笑笑好不开心。
宗政熵宴盯着平静如镜的河面,一时晃神,时而清风扰动泛起阵阵涟漪,他竟然在微波间看见了儿时的自己——
他披麻戴孝地独自跪在冰冷的石板上,天空落了一场雪,整个偏院都染上了一层厚厚的白,处处皆结了冻霜,寒气一来,便能叫人冷得牙关打颤。
面前烧纸的灰盘被雪压了几寸,早已不见火星。宗政熵宴垂着头,如一个死人一般感受不到冷冽,蜷缩的手指已经发红,隐隐见白。
很快,院门“砰”的一声推开,显出一身狼狈不堪的影子。
傅易踏雪而来,看见篷帐下冰冷醒目的黑漆棺木,心口陡然一坠,鼻间的酸涩、眼眸中水雾氤氲,无尽的悲感让他不愿面对,脚下的僵硬竟不知道该迈哪条腿。
“不可能……明明好好的,明明就好好的……”
他行尸般地走来,一段本就十几步的路耗尽了所有的勇气,入眼却看见的是冰凉死气的面庞。
于他印象中,棺里之人是一张金雕玉琢的脸,眉眼舒展、莞尔一笑的时候更为倾人。而现在,苍白、瘦弱,如秋日败落的花永远的沉溺于土泥,不再会再亲切的哥哥,不会再与他炫耀多赚的银子。
他看过棺木前的少年,双手握紧了他的上臂,哑声问他:“你为什么不救她?你为什么不救她?她是你母亲啊!她可是你……”
一个而立之年的男人,愤恨、哽咽,让他此时面色狰狞地哭着,不再在意别人,像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
少年的眸色微微颤动,而这一动过后再也没了动静。他静静地看着棺木,希望里面的人能够醒来,希望这只是一场噩梦。
后来,不记得跪了多久,从天亮到天黑再天亮,从身边的哭泣到寂静无声。院外走来十几人冷漠地绕过他,在宗政熵宴的眼前落下了棺盖,不论他如何阻拦,视若无睹地将尖锐的棺钉刺入封棺。
宗政熵宴跪了三日,腿下已经毫无知觉,他强撑着站起来又无力地跌落,伏在地间看着他们无情地抬走棺木,发肿的指节努力勾住其中一人的裤脚,被人带了几寸之远,抬棺之人瞧着晦气,一脚踢开了他的手。
于是,雪落满天,覆压十里,一场黄粱美梦结束在这个寒冷的冬日。
水纹化开,宗政熵宴回过神来,耳边还有哭闹的声音。转过头,瞧着渐远的身影,记忆的苦涩恍然消散,夜风吹来的那刻,他又想起了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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