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横风狂三月暮。
他微抬起眼,合上第十七本弹劾应太师的折子,轻轻放在一边堆积如山的折子上。
“何事?”他看向玉案前单膝跪地的暗卫统领颐朱。声线一如既往的凉。
“启禀皇上,娘娘今日去了靖水殿。”颐朱恭敬道。
颐朱本是奉命监视沈重吾的。
他翻折子的动作一顿,眼睫轻掀,“她,做了什么?”
“……娘娘她送了一盒汤圆……”
帝王将朱笔重重搁下,静谧中咣当脆响,颐朱连忙低下头。
“还有呢?”
“王爷给娘娘拔了八株姚黄八株魏紫送去了云芙苑……”
颐朱话毕,恭恭敬敬不敢言语,但闻座上帝王深深呼吸,半晌,终于说:“知道了。”
她喜欢,怎么不同他说呢?怎么还拿着汤圆去找沈重吾……?
他以为她不喜欢,她曾说大红大紫的看着头疼,昭阳殿里栽满的牡丹一夜便悉数拔去了。
他感到一丝失落。
还是说,他以为她喜欢的,其实也是假的?
他默了一阵后,再次启唇:“继续盯着。”
…………
颐朱是暗卫统领,年方二十四,年轻小将,血气方刚。
颐朱跟着他十七年了,十七年在血雨腥风里趟过来,忠贞不二,比那圣宸宫门口看门的赵公公自然要好得多。
颐朱对应福遥这个女人,一直持以敬而远之的态度。
他是直男,他猜不透皇上心里弯弯绕绕,但又隐约觉得皇上心里是有她的,不好得罪,不好巴结,故敬而远之。
直到他被派去监视沈重吾,还不得不兼职接收应福遥的情报后,他想他的敬而远之策略可能不行了。
他回禀动态时,一直保持四年前的称呼,称她为“娘娘”,那曾是宫中绝无仅有的元贵妃娘娘,皇上默许了,从未反驳过什么嫔以下称小主的奇怪规矩。
…………
他站起身,南窗外大雨潇潇,淋漓尽致。
赵德全过来呈上份帖子,说:“皇上,这是皇后娘娘的赏花宴的帖子名单。”
他接过一翻,皱眉:“全都去了?”
“两株花有什么好看的。”
但随即想到应福遥为了这花还跑去找沈重吾,便闷着一口气。
“朕也顺便去看看。”话尾那个“她”字被隐去了。
明日朝堂上又要涌起风云一场,他们既然要演戏,他不如陪他们演个够,谁忠谁佞,倒说不定。
哪有什么绝对的忠心耿耿,哪有什么不能平息的逆反之心,只有制衡之道,斡旋其中。
他便演一场忠谏不纳的戏码,借这三月末的雨,浇一浇他们的气焰。
……
他如计罢朝,朝堂上跪了一片文武百官,但各怀鬼胎。
太尉同他的禁军统帅的次子大约要气愤一会儿;应太师呢,可能会高兴一阵子;诸般云云若此。
他没有换下朝服,玄底金纹的华服也许从未在后宫穿过,不过他问赵德全:“朕今日精神么?”
赵德全答了个精神。
他叫仪仗停在凤仪宫外街口,赵德全给他撑伞,他刚跨过门槛,就看见那边一道白影子堪堪要摔。
他无法形容那时的心情,心快跳到了嗓子眼,顾不上其他,冲过去把她稳稳接住。
……怎么还有人能平地摔?
听说一孕傻三年,难道是真的?
四目相对,该是温柔缱绻时,他还没有从刚刚一刹惊魂中缓过来,就听见她睁大漂亮的眼眸,略带惊讶地喊他:“王爷?”
他心上像一盆冷水浇下来。
王爷?
她当他是沈重吾?
怎么会这样。
是因为最近她经常去见沈重吾,还是最近她不怎么来见他?
他忽然间想明白了——是沈重吾才会这样温柔对待她,而他不会,她下意识觉得如此。
他呼吸急促起来,压抑着心绪,却还强颜挤出来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好像吓到她了。
他本也想扮演成沈重吾那般的个性,可他发觉在这虎狼环伺的境地,他只有做那个恶人了,把血淋淋的现实撕开给她看。
逃避,能逃多久?
护着她,又能护多久?
护不住那些看不见的未来,便带她去直面惨淡的人间,道理他早已告诉过她,若是她害怕,他就牵着她的手。
陪她前往,再……
松开。
跨过月门门槛时,他松了手。但她也许没有看见他回头看着她。
如果终究是要放手,那时他会不会像今日这样干脆?
他不知道。
皇后在他眼里已经是个死人了,死人说的话,他不在意,只是饶有兴味地想看戏罢了,看看他的福遥设计了一场什么好戏。
但这个死人未免不太听话,她开口时,话锋便直向福遥去。
那件事是他们闭口不谈的伤疤,可蔺尔玉将它狠狠揭开,露出淋淋血骨。
她好像疼得直直后退。
可是怎么能够后退。
后退无路,唯有直面,唯有前行。
他一面在演戏,一面要去寻觅她,退至她的身侧,连给她撑伞,她也往旁边一避。
他自己都放不下,却要求她放下,实在可笑。
那能怎么办?
他抓住她手腕,逼迫她去面对。
他知道那会很疼很疼。就像用生锈的钝刀反复刮擦着伤口。
不能逃,不能退,不能避。
你要站起来,要任何过往都不能伤害到你,你要……绝情弃爱。
她说她疼。
他确实心间一晃,可那不足一瞬,他就扼杀了松开的念头。
她不能够退缩,他也一样不能够心软。
她要做一把刀,却绝不是他的刀。他要她做的,是她自己的一把刀。所向披靡,坚不可摧。
她脸色煞白,看样子好像不太好,处理了皇后事宜,他拉着她就往内走,只想着赶紧安定下来,不要在这群莺莺燕燕里待着了。
可她好像有意安排了什么。
她又把别的女人推过来——还是上次那个她讨厌的窈贵嫔?
他勉强跟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大概是想摆脱这些人,他拉着她走的时候,步子便快了些。
左右已经牵手了,那就继续吧,他要牵着她穿过这群人。
他觉得莺莺燕燕的果然与他想象中一样吵,吵得他耳膜快炸裂了,一心摆脱,一时便没顾及上她,等她那么委屈地唤他时他才惊觉自己做了什么。
龙章虎步气势如虹?淑妃夸人还真是,很不识趣。
他放缓了脚步,可她却特意从人群里脱开,他眼睁睁看着她向后又走了好几步,原来是去找她的婢女。
他左手侧站着窈贵嫔,右手侧站着淑妃,周围一群人,——她,好像很难过。
他停住脚步,周围妃子也停住脚步。他回头看向她,周围妃子也回头看向她。
他转身,拨开挡路的妃子,换了左手撑伞,大步走向她。
“……”
按照他个性该说一句“还不过来,是要淋雨淋湿透了么”,他旋即将这话咽下喉咙,只是沉默着,朝她伸了手。
牵住与松手。
求不得,拿不起,放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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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小剧场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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