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仲子通过蒙登记在门房的信息找到了他的住处,却还是不见其人影。
隔壁恰好住着蒙的同乡,于是便将他的近况告诉了樊仲子,说他家突遭变故,可能不会来了。
待详细追问过后,他才得知事情的严重性——
蒙于八月返乡,这会儿正是旱情最严峻的时候,村东那条叫不上来名字的河从前水量十分充沛,奔驰的急流日以继夜地滋润着沿途的土地,如今却已变成了浅滩,若是牵着牲畜蹚到对岸去,水线甚至没不过牛马的脊背。
烈日朱光孜孜不倦地炙烤着万物,使得蓬蒿焚于黄土,郁蒸不开苦热死,甘藜焦枯似灰,赤地龟裂如碎石,纵使偶有雷鸣,仍然是雨不至地,电不得发。
愁眉不展的蒙站上田埂,昂首望天,只见万里晴空碧如洗,犹如一面澄明的水镜,映照出的却是满目荒芜。
“父!你回来啦!”
听到这道熟悉的清脆童声,蒙展眉望去,兴高采烈地应了句:“嗳!”
沙土被晒得滚烫,那才刚齐腰高的小女娃却赤着脚丫直接奔向了蒙,吓得他连忙迎上去将人抱起,嘴里不住地埋怨:“在屋里等着便是,烫坏了脚,父还要听你哭鼻子。”
“苗儿才不哭。”
此时发现女儿一错眼跑丢了的孩子他妈火急火燎地冲出家门,一抬头便猝不及防地看到了服役归来的丈夫,父女俩正有说有笑地往回走,胸中焦躁的情绪瞬间就化为了乌有。
“你服完役了?!”她惊喜地叫出声。
“嗯,家里怎么样?”
“一切都好,就是母最近身子不爽,总是哼个不停。”
“俺瞧瞧去!”
家中老母腿脚不便,常年卧床,蒙仔细问了一遭,才知她是在铺上捂出了热痱子,起先只想着忍,久而久之便流烂成了疮,是以疼痒难耐,睡不好觉。
即便让媳妇去山野间寻了些对症的草药回来捣碎了给她敷,效果却也只能算是聊胜于无。
蒙的妻子习惯了节俭,是以他临走前留下的那些钱基本没花出去多少,又想着不日全家就要迁往神域了,到时候大可在翼望城中就食,便决定到镇上买药。
由于年景不好,镇上不比乡间热闹几分,放眼望去也是一派萧索景象。
街边有人吆喝着收粟谷,蒙顺口询了价,顿时大为心动,可是他才服过两轮徭役,荒废了田地,今年已是颗粒无收,便逃也似的躲过了对方的追问。
地方小了,往往就不太讲规矩,县以下的行政区划本不具有置市资格,但物资往来多了,便形成了私市。
镇上连正儿八经的商肆都很少,更别说药行或者医馆了,当地人买药都得碰运气,看能否恰好撞见过路的游医,因为他们没有固定的经营场所,一般随便找块空地支个摊子就可以开卖了。
好在蒙运气不错,没逛多久就找到了人。
卖药的游医是个颇为健谈的老翁,在称斤两时与他闲侃了一会儿,得知他是因卧病的母亲而来,还赞了一句孝子。
正当蒙准备付钱时,一只手专横地夺走了老翁递来的药包,“老汉,你这摊子俺尽包圆了。”
来人目测足足比蒙高出大半个头,身形十分魁梧,胳膊粗壮得仿佛能在上边跑马,他呼吸间还不断地喷吐出一股浓重酒气,一看就不是什么善茬。
尽管蒙并不想惹事,但思及夜夜辗转反侧,备受折磨的母亲,还是鼓起勇气道,“俺急需此药救治老母,还请好汉高抬贵手,容俺买走。”
那壮汉乜他一眼,大着舌头说:“行啊,俺卖给你。”
然后神情戏谑地报出了一个蒙根本无法承受的价格,他握紧拳头,咬着牙忍了又忍,最终还是选择放弃,“……俺不买了。”
“你说不买就不买?”壮汉闪身拦住蒙的去路,不依不饶地瞪他,“你既问了,就得买!”
药摊前一个想走,一个不让,双方推搡几番,都生出了火气。
左右为难的卖药翁更是大气都不敢出。
“你这厮恁地无理。”蒙气结,抖着手从怀里摸出几个铜子扔给他,“行了吧?快放俺走。”
岂料壮汉非但不为所动,任那铜子滚落在地,还赤红着眼扑将上来,随即拳头便如暴雨般嘈切地落下……
***
夜鸦声声啼,凄厉的悲鸣乘着晚风穿过村庄,飞入乡间简陋的新冢,在生有荒草的坟墓上呓语。
这其实是个很美的仲夏夜,璀璨的银河高悬于穹顶,星光如同流水般倾泻而下,使得一种静谧的安宁无声地在这座沉寂的村庄中悄然弥漫。
拔足狂奔的马蹄踏在泥地里,直踩得尘土飞扬。
哒哒。
樊仲子勒住马,动作利落地翻身下地,遂几步上前敲响了一户农舍的门,他沉着脸静待数息,里头却无人应答。
“蒙!是我!”他一边拍门,一边大喊道。
门那端依然无甚反应。
犹记蒙那同乡曾说他家中尚有老母和妻女,一共四口人,怎会如此安静?
心中隐隐不安的樊仲子当机立断地闯进了屋里,乡下农舍的门板大多不够厚重,平常也不兴上锁,最多栓根麻绳了事,是以他一脚就踹开了人家的门。
才刚稳住身形,便被眼前的景象骇住了。
只见梁上悬了个浑身缟素的女子,编成了麻花辫的长发凌乱不堪,就像是藤蔓的纤维一般抽出了丝,一直垂到她手中尚在滴血的人头上去。
刺鼻的血腥味直把他冲得眼前一黑,于是樊仲子只好以手覆面,凑近了去看,结果发现她还在动弹,甚至能够感觉到属于活人的热气,便赶紧把她放了下来。
樊仲子伸手去探她的鼻息,万幸人虽然是晕死过去了,但好歹保住了性命。
紧接着他把目光移向了被女子死死抱在怀中的头颅,那是一张陌生男人的脸,他的死相实在不算好看,五官极度扭曲狰狞,神情也还残留着临终前的惊恐。
鲜血淋漓的断口非常不平整,似乎是被人用磨得不够快的利器一刀刀地割了下来,十分触目惊心。
等到天将破晓时,地上的女子终于悠悠转醒,可能是没想到自己竟然还活着,她惊讶地睁大了眼,当即挣扎着就要爬起来,却又因四肢无力重新倒了回去。
“别怕,我是蒙在服役时认识的朋友,是来找他的。”樊仲子适时地解释道,“听闻他受了重伤,生命垂危,特来看看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地方。”
“你……”她先前自缢未遂,伤到了喉咙,此时就不太说得出来话,只能用眼神向他表达感激。
“嫂子可以告诉我,此人是谁吗?”
蒙的妻子目色一厉,先是扔下人头,随即手握成拳作击打状,又指了指自己身上已经泰半被血染红的白衣。
樊仲子眉心一拧,“是那将兄殴至重伤的暴徒?”
“嗬嗬……”她淌着泪点头,呼吸顿时也急促了起来,眼神却亮得惊人。
话已至此,樊仲子的心情是一沉再沉,一种不详的预感堵在胸口,几乎呼之欲出,“那兄呢?”
于是,他不出意料地得到了一片静默。
“这样啊……”
对上那双布满了血丝的眼睛,樊仲子突然鬼使神差地问:“所以……嫂子杀了此人?”
闻言,蒙的妻子微微一愣,而后笑着点了点头。
那是一个无比灿烂的笑容,就连被喷溅到她脸颊上的点点血迹,仿佛都因其复仇的快慰而燃起了炽热的火焰。
“我明白了。”他吐出一口浊气,试图缓解自己心中的激荡,“嫂子不必寻死,犯不着拿自己的命,去抵那腌臜货的命,这都是他咎由自取。”
“怎、怎么……”
“我会替嫂子买爵赎死。”
***
昨日是蒙的头七,遗体就停在村西的墓祠后头,于是她一大早就将婆母和女儿送去守灵,自己则打扮整齐,揣着一把生了锈的刀,提着一壶下了毒的酒赶到镇上,直奔恶徒居所。
传闻他是乡啬夫的儿子,在周遭横行霸道多时,惹出不少祸事,都被他的父亲出面摆平了。
由于蒙并未当场死亡,是硬撑着回家后才伤重不治去世的,便被那恶徒赖掉了罪责。
蒙的妻子咽不下这口气,宁愿散尽家财也要为夫报仇,经过多番打听,知道他嗜酒好色,便从山野间捉来了一条毒蛇,将其涎液混入酒水里,又买了新衣妆点自己,这才找上门去。
那恶徒中毒后浑身麻痹,瘫倒在地无法动弹,但离断气却还远得很,然后她就像年节杀羊一样,摁着他的脑袋,第一刀便割破了他的喉咙。
钝刀子割肉,最是折磨。
看着他涕泗横流的窝囊样,她越笑越大声,一边吐,一边割,连手背上也因过于用力而爆出了青筋。
最后她抱着恶徒的头颅回到了家,枯坐良久,寻了根结实的麻绳来。
尽管她大字不识一个,却也明白杀人偿命的道理,更何况乡啬夫也不可能放过她,他们都应该为各自犯下的罪孽付出代价,这很好。
真的很好。
结果一个自称樊仲子的人救了她,还告诉她愿意为自己买爵赎死。
蒙的妻子知道那需要很大一笔钱,原本不肯接受,但他说蒙拥有入住翼望城的资格,她可以带着老小前往神域,开始新的生活。
好死不如赖活着,就这样一走了之,倒是爽快,只是可怜了她那早早失去怙恃的女儿和老无所依的婆母。
天亮了,她怔然地望着寸寸探进室内的晨光,用嘶哑的声音说道,“……你说得对。”
①乡啬夫就是乡一级的负责徭役、赋税以及诉讼的地方官
②蛇毒离体也有毒性的,且大多是神经毒素,口服比直接注入症状轻
③私市就是规模不大,非官营的集市,所以没有市坊
④目前文中时间线还处于景帝后期,无为而治的执政作风让社会观念还比较散乱且朴素,要等到武帝独尊儒术之后,特别武德充沛的公羊儒,大复仇主义才会成为主流
⑤怙恃,意为父母,可延伸至倚仗或依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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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复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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