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散场,岑雪鸿回到古莩塔家安排的住处。房间已经被收拾一新,平添了无数的琳琅陈设,鎏金镶玉的器具和摆件一应俱全,十数个侍女端着烟霞纱和绸缎进进出出,院落里还有一些做洒扫杂役的家仆。
一个等级高些的侍女,站在房间中央指挥着他们。正是先前在弥沙身边的迦乐。
见岑雪鸿回来,迦乐忙朝她行礼,用中洲话说:
“岑姑娘,这些是家主大人送您的礼物,以及安排侍奉您的侍女们。她们都不会说中洲话,所以这会儿派我来帮帮忙。”
“我不要这些。”岑雪鸿蹙着眉头,“我放在房间里的书稿和佩剑呢?”
“书稿给您放在书桌上了。”迦乐说,“至于佩剑,家主大人说,岑姑娘有古莩塔家族的保护,就不必佩剑了。”
岑雪鸿望着一屋的栎族侍从。
究竟是保护,还是监视?
连佩剑都被收缴,岑雪鸿不敢再把《博物志》放在房间里了,赶紧找了个挎袋,把书稿收起来,决定走到哪里都带在身边。
可是,古莩塔家主究竟在提防什么,值得派出这样多的人看管她?
答案很显然了。
抵达古莩塔家之后,古莩塔家主一直都把她当作一个可有可无的中州来客,虽宾至如归,却不以为意——当然,在宴会上,岑雪鸿才明白其中原由:他这是将她当作越翎的“未婚妻”对待了。
古莩塔家主唯一正视岑雪鸿的时刻,只有在书室里,告诫她“别乱跑”。
书室里有什么他要隐瞒的东西?
就连看见了记载着禁术经卷的檀梨,他都不管不顾,而是直直走向了书室角落里的岑雪鸿?
岑雪鸿静静摩挲着孔雀翎的纹理。
在她第一次在南梨城的通衢小巷里遇到越翎的时候,那枚碧色的孔雀翎就挂在他的耳垂上,与银饰一起,微微摇晃着月亮的辉光。
现在却浸在血中,丢弃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里。
越翎一定被他关在书室的密室里。
还流了那样多的血。
真是个讨厌的促狭鬼!
白白地让她这样生气,这样着急。
“岑姑娘?”迦乐唤她。
岑雪鸿猛然把孔雀翎藏回到衣袖中,定了定神,问道:“怎么了?”
“您累了吧?房间已经收拾好了,可以让她们伺候您就寝了。”迦乐说,“我也要回弥沙大人身边了,若还有什么让您不称心的,您派人去长生阁找我便是。”
弥沙。
那人偶一般的孩子,是越翎的孪生妹妹。
岑雪鸿在这府邸中受到重重监视,弥沙是她唯一能找到的帮手。
“我可以和你一同去吗?”岑雪鸿对迦乐说,“我还想见见弥沙。”
迦乐却面露迟疑之色。
“弥沙大人……现在恐怕不方便见您。”
“为什么?”岑雪鸿一怔。
“弥沙大人正在进行封闭修行,直到圣女选拔那天。”迦乐说,“或许要等到七日之后才能见您了。”
七日之后。
古莩塔家主也给了岑雪鸿一样的时限。
不论这其中有什么原委,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七日之后,就肯定来不及了。
见岑雪鸿没有说话,迦乐小心翼翼地问:“岑姑娘,我可以走了吗?”
“好,你去吧。”岑雪鸿点点头,对她挤出一个勉强的笑。
……
深夜,苏赫刹那家族的府邸中。
天瑰跪在一座高大的雎神塑像前。
殿内彻夜燃着九十九盏灯火,灯烛雕刻成九十九种翱翔之鸟的形状,雎神是为百鸟群首。犀角、玉屑与明珠,成堆地供奉在雎神周围。
她身着彩羽天衣,虔诚地念诵雎神之名。
“百鸟之首、永生不灭的雎神,请您回应我的呼唤。”
她用银刀划破雪肤,一滴鲜血落至明镜一般的琼浆中,泛起一圈涟漪,又迅速散逸不见。
寂静。
唯有沉香与琥珀,萦绕在她的每一次呼吸之间。
明镜一般的琼浆依然清澈如初,没有任何变化。
苏赫刹那家主失望地阖目。
“雎神还是没有回应你。”他说,“只要是流着雎神之血的王室女子,都能做到。天瑰,为什么只有你不行?”
“这根本愚蠢至极!”
天瑰怒从中来,站起来扬手打翻了盛着琼浆的白玉盘。她指着雎神塑像,冷冷地问苏赫刹那家主:
“这样一座空心的塑像,它能回应什么?”
“放肆!”苏赫刹那家主怒斥道。
天瑰怒极反笑:“有什么值得我放肆的?所有人虔诚地信奉了三千年的,不过就是一个任人摆弄的泥偶,难道不觉得可笑吗?”
“就是因为你如此悖逆,背叛信仰,雎神才不会回应你!”苏赫刹那家主抄起一枚犀角,朝天瑰身上砸去。
天瑰躲也不躲,难以置信地望着他。
犀角直直砸中她的眉骨,血顺着脸颊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她眼泪盈眶,心里却比伤口更疼。
面前的人,就是爱她整整二十年的父亲吗?是什么样的权势,才能把所有的爱全部吞噬,把他变成这样一个凶神恶煞、冷血无情的怪物?
“父亲。”
她轻声唤道。
“跪在这里,向雎神忏悔你的罪孽,祈祷在七日之后的圣女选拔上,祂能回应你的呼唤。”
苏赫刹那家主已经失望至极,别开眼睛,不想再看她。
“否则,我就当没有你这个女儿。”
天瑰跌坐在空旷的神殿中,失魂落魄地望着苏赫刹那家主拂袖离开的背影。
厚重的石门砰然合上,灯火映照的,只余她和一座神像。
以蓝宝石镶嵌的双目,从始至终都静静俯瞰着这一切,既像是冷酷,又像是嘲弄。
那样骄傲的人间的公主,怒目圆睁地仰头与祂对视,没有一滴眼泪滑落。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她的鲜血顺着脸颊落至打翻在地上的琼浆里,竟然呈现出圣女在神前问卜的卦象。
【燕燕逡如,滋血涟如。地陷东南,凶。】
……
待迦乐离开后,侍女们围着岑雪鸿,准备把她抓去洗漱。
岑雪鸿吓得连连摆手,这些侍女又不会说中洲话,还以为岑雪鸿有什么不满意的,急得团团转。岑雪鸿从挎袋里翻出《栎语注解》,指着书说:
“自己、我自己去。”
侍女们面面相觑。
岑雪鸿赶紧抓着她们准备的衣裳,一溜烟跑了。
与中洲不同,分野城的栎族人是在大理石的地面上凿出一方水池,引来放着茵遲香的温泉。
岑雪鸿把环佩叮当的栎族云裳叠好放在一边,小心翼翼地走入水池里。
她张开掌心,看着刚刚从衣袖中取出的孔雀翎。
在水雾和熏香的氤氲中,孔雀翎上的血迹化开,从乳白的温泉中央荡出一圈一圈的褐红涟漪。
那野兽般血性的铁锈味,刹时侵略了这方寸温柔旖旎之地。
忽然身后传来脚步声。
岑雪鸿连忙把孔雀翎捂在胸口,转头瞪着来人。
年轻的侍女支吾不能言,指指岑雪鸿换下放在水池边的衣物。
岑雪鸿点点头:“你拿走吧。”
侍女满脸通红,低头拿了衣服就跑了。
岑雪鸿一脸困惑。
她不知道,在侍女眼中,看见的是一位浸在温泉里的清曜的中洲女子,脸颊和肩头微微泛着绯红,乌黑的长发散在水中如一朵墨色芙蓉。隔着水雾望着人的时候,湿漉漉的墨瞳就像一只惊惶的小鹿。
传闻天上瑶池,有神女沐浴。
侍女觉得自己就像是那故事中擅闯的凡人。
岑雪鸿只觉得危险。
这些侍女都是古莩塔家主的眼线,万万不能让她们看见在书室里捡到的孔雀翎。
她扯了一根线,穿着孔雀翎,戴在自己的颈间。
孔雀翎沾了水,紧紧地贴在她的胸膛。
像是被什么牵动着,心脏砰砰跳动。
岑雪鸿忽然觉得有些羞赧,她把半张脸浸在水中,面色却愈加发烫。
炽热潮湿的水雾里,更无法思考。
为什么在这样的时刻,竟想起了越翎。
像受伤的小豹子一样,软绵绵地倚在她肩头。
五魈毒发作,揽着她引路,耐心地在她掌心一笔一划写字。
钩过她的小指,给她戴上了伊莉丝,站在高高的谯楼上,一起看过烟火。
那些夜晚,一生只有一次。
跳动的脉搏时刻都在提醒着她,她命不由己,命不久矣。
哪怕是情动,那又如何?
岑雪鸿深吸一口气,从水池中站起来,用绸缎擦干身体,换上了寝衣。
走到房间里,在浓浓的安息香中,她倒在床上,很快就睡着了。
抵达分野城的漫长的第一天,终于结束。
……
幽深的禁室里,越翎被铁链拴着,胫骨尽碎,倚在冰冷的石壁上。
暗卫给他送来食物,像喂狗一样丢在地上。
越翎看也不看,一动不动。
“越翎大人,家主对您说,还有六天,你要这样不吃不喝,可别熬不住了。”暗卫说,“他说,你的未婚妻还在等着你。”
越翎瞪着暗卫,眼神像是越过他,想要把古莩塔家主狠狠撕碎。
暗卫叹了口气。
“我们是奉命行事,也不想与您过不去。”暗卫走过去,把一个小瓶子放在他刚好够得着的地方,“这是我偷偷给您带的药。越翎大人,保重。”
待他离开,越翎拿到药瓶,咬牙把药粉撒在小腿上。
晦日,即是没有月光的夜晚。
他望着漆黑一片的虚空,心里想到了一位如月华朗照的姑娘。
手腕上的伊莉丝已经被铁链磨碎,落花委地。
此时不相望,不相闻。
卦辞参考《周易》:“上六,乘马班如,滋血涟如。”本文中的意思大概是说燕子在飞,血与泪一起流下。
最后一段是化用张若虚《春江花月夜》:“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春江花月夜》!唐诗中的唐诗!顶峰上的顶峰!!!(开始吟唱)
好消息:塞尔达旷野之息dlc打完了
坏消息:新买的王国之泪又到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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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鹤望兰(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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