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苍筠竹(五)

明月茶楼位于西南市的明月坊,在这千载繁华的朝鹿城,原是名不见经传,被别的茶楼酒肆挤压得都快倒闭了。那明月茶楼的掌柜也是个心思活络、敢想敢做之人,咬牙花掉了最后一大笔积蓄,跑到永乐郡买了个戏班回来。

那戏班原也默默无闻,鲜为人知。朝鹿城的人都说,这明月掌柜孀居无子,留着一笔钱,回老家买几亩薄田,再嫁个庄稼汉,搂几个大胖小子,也得过且过了,这下倒好了,只怕连棺材本都要赔进去了。谁曾想,明月掌柜竟慧眼识宝珠,挖到了一块难得的璞玉。

那戏班中有一男一女,男的叫锁清秋,女的叫碧梧桐。

碧梧桐唱念做打,样样俱佳。平日里看着不过中人之姿,可一旦扮上了扮相,衣袂翩翩,便如有万种风情,风华绝代,尤其是那双水盈盈的媚眼,盼睐倾城,只一眼就能将观众的魂儿勾了去。

锁清秋不会唱戏,却写得了无数折戏本。明月茶楼里演的所有戏,都是由他写的。自从戏班跟着明月掌柜来了朝鹿城之后,他写一出,就火一出。人都说,这锁清秋只怕是天上的文魁星君,渡了三生三世情劫,不然天底下所有的爱恨嗔痴,何以都叫他写遍了呢?

此刻,洛思琅就坐在这明月茶楼的包厢中。

明月茶楼的掌柜名唤宣明月,已好些年不大在明月茶楼中管事,都交给了她收留的孤女去打理,只当培养继承人。这天听得养女匆匆来报,说是祈王洛思琅莅临,宣明月连饭都没吃,赶到茶楼亲力亲为地接待他。

朝鹿城人人都晓得,祈王洛思琅名为祈王,却已形同太子。得罪了谁,也不能得罪了这位未来的皇帝。

“把这杯茶撤了,到阁楼上,取我那青瓷罐里的沧浪雪针来。再到地窖里去取前年收的荷尖露来泡。”宣明月吩咐小厮,又对洛思琅道,“祈王殿下赏光来我明月茶楼,真是令小店蓬荜生辉。不知祈王殿下想用些什么,还是想听些什么?”

“宣掌柜随意上些茶点就好。我今日约了一位客人,想请她听一出《乍见欢》,却不知碧梧桐有没有空呢?”洛思琅含笑问。

“自然是有空的。”宣明月说,“祈王殿下先略坐坐,我去让碧姑娘准备准备。”

“不急。”洛思琅抿了一口沧浪雪针,又道,“宣掌柜藏的,果然是好茶。”

宣明月又客套几句,带着养女和小厮们退下,只留洛思琅和神枢卫的侍卫在包厢。

出门时,宣明月低声吩咐小厮:“去把外头坐的那几桌散客赶走,就说今日不接待了。”

小厮傻了:“大掌柜,可是今天外头来的是孟大人的家眷啊,还有几桌熟客,如何赶啊。”

“榆木脑袋!那些熟客不收钱就是了,晚些叫厨房把他们的菜再添上几个,打包好送到他们府中去。至于孟大人,再好言好语地给他赔个不是,后天锁清秋的新戏就要演第一场了,拿张请柬请他携家眷赏光,就行了。”那养女随口说。她也不过二十岁左右的模样,行事已颇有当年宣明月之威仪。

宣明月颇为欣赏地点点头,却听得身后一声轻笑。

洛思琅淡淡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本王最喜欢碧梧桐演的这一出《乍见欢》,今日就当请大家一起听了。”

“祈王殿下宽厚仁爱,恩泽天下,是草民狭隘了。”宣明月赶紧道。

“无妨。”洛思琅挥了挥手。

待他们彻底退下之后,他却像是松了一直绷着的弦一般,瘫在垫着金丝枕的梨花木太师椅中。

他们都说,祈王殿下“宽厚仁爱,恩泽天下”。

他心里却明白,有一种恶鬼,在杀人之后,会剜出人心,披着人皮,混在人群中,学着人的模样。

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是学着他记忆里的洛思琮。

他是洛思琮的画皮。

……

古莩塔·漓音乘着轿辇,大约一刻钟左右,便抵达了明月茶楼。

宣明月赶紧将她引至包厢里。可路过大厅,仍免不了遭到众人瞩目。已知祈王现下就在明月茶楼内,那她一定就是那位和亲公主了。漓音听见有人议论纷纷:上一次栎人来朝鹿城,还是七年前圣上的万寿宴。

漓音面无表情,径直走入包厢。

洛思琅已经坐在左边的太师椅上,按照中洲习俗,右为客座。中间的一张圆桌上,也已经摆满了精致的茶点。

“玉舟,你来了。”

洛思琅笑吟吟地说。

又是那熟悉的假面,虚伪的笑。

漓音忍住了皱眉的冲动,还之以一个婉约的笑。

“见过祈王殿下。祈王殿下今日好雅致。”

坐下之后,宣明月为她奉上一盏晾到七分烫的沧浪雪针,并向洛思琅询问:“祈王殿下,让碧梧桐现在上场吗?”

洛思琅微微颔首。

一阵紧锣密鼓之后,粉墨扮相的角儿们就依次登场了。

漓音强打精神,她一直揪心分野城的状况,没怎么休息好。清晨一起床就收到了洛思琅的邀约,侍女们围着她梳妆、穿衣裳花去了两个时辰,其间的繁杂简直数不胜数。她只在出门之前随便垫了几口。

身旁的圆桌上虽然摆着茶点,但显然不可能一坐下就吃饭。越精致的食物,越不是给人吃的。

洛思琅请她,不可能只是听戏这样简单。

分野的贵族虽然自幼就会受到中洲的语言、礼仪的教导,从前在炽金宫的学院里,檀梨也颇讲过几篇戏文,但是她还没有真正地听过戏。来的路上她还听宫中的侍女说,他们要听的戏,只会在朝鹿城的这间明月茶楼中唱。

“今日,请玉舟与我一起听一出《乍见欢》。”洛思琅幽幽地说,“不过,你一直带在身边的栎族侍女,怎么没跟着你一起来?”

迦珠,自然是想办法去找他们在朝鹿城的据点了。

漓音淡淡笑道:“迦珠名为侍女,实际却是我的庶妹,我惯宠着她的。今日听说要与殿下一同听戏,她直叫听不懂,告了假自己跑出去玩了。我代她向殿下赔罪。”

“无妨,我只是一问。现下你住在府中,服侍的人可还满意?若是有不满意的,你随意处置,我再让宫里给你派些好的去。”洛思琅说。

“谢祈王殿下费心,一切都好。”漓音垂眸,心里忍不住骂,也该够了吧,你还想派多少人来盯着?

一来一回说了几趟车轱辘话,漓音的心思全不在戏上,只听见台上浓妆艳抹的男男女女咿咿呀呀,不知什么名堂。

洛思琅看出她犹疑,便对她说:“现在唱的是《乍见欢》的第一回《花前》,是讲一个家中贫困的男子,名唤萧郎的,中了郡试,要上朝鹿城赶考。永乐郡太守设宴款待学子,他在筵席上认识了太守之女盈娘,二人一见钟情,夜夜相会,在花前月下私定了终生。”

随着洛思琅的讲述,台上正好也唱到了你侬我侬之时。

扮演盈娘的碧梧桐依偎在男角儿身旁,泪眼盈盈,眸光流转,直问萧郎,金榜题名之后,会不会回永乐郡娶她。

盈娘叹道:“毕竟男儿多薄幸,误人两字是功名。”

萧郎立即赌咒发誓:“花重月浓合欢时,我与盈娘两相知。唯将窗前筠竹枝,泪痕寄我痴情词——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盈娘又是一阵娇嗔,萧郎又是一顿哄人。

直看得漓音皱眉恶心。

她暗忖:这洛思琅究竟什么品味?中洲人都是什么品味?这样烂俗的戏也在朝鹿受全城追捧吗?

“不过又是烂俗的才子佳人罢了。”漓音实在忍不住,皱眉道,“都是一个模板,还说是高门贵女,见了个清俊的穷书生,便不顾家人不顾礼仪,立刻与他私定了终生。中间必是有各方阻挠,二人冲破重重困难,有情人终成眷属,男的青云直上,女的早生贵子,皆大欢喜。最讨厌的是,这家的侍女,与那家的小厮,往往也都要凑成一对。”

洛思琅抚掌大笑。

“早就听说分野的祐姬殿下聪慧英毅,剑胆琴心,今日一见,方知果真如此。”洛思琅说,“可是非也,非也,若真是这样一出戏,那倒也没什么可听的了。”

漓音犹疑道:“那是如何?”

“那‘萧郎’是个欺世盗名之徒,劫杀了赶考途中的真正的萧郎,顶了他的身份,实际却是个大字不认得几箩筐的土匪罢了。他一心想把盈娘骗到手,攀上太守家,得个荫官做做,怎么可能真去赶考呢?”

漓音一惊:“可那盈娘,生在太守府,也该是个饱读诗书之人,怎么会被一个土匪轻易就骗了去?”

“真正的盈娘,自然能一眼识破。”洛思琅笑着摇摇头,“可那‘盈娘’,是化成盈娘的狐狸精。她吃了真正的盈娘,得了一副人的皮囊,又怕被太守一家识破,请道士来把她收了,便盼着想骗一个去朝鹿城赶考的书生,能名正言顺地带她离开。”

“——祐姬殿下,这样一出戏,可还精彩?”

漓音忙问:“最后怎样了?”

洛思琅悠悠道:“自然是彼此发现了真实身份,恶人相互折磨。假盈娘将假萧郎告到了官府,说他劫杀学子;假萧郎向众人证实,假盈娘是长着尾巴吃人饮血的狐狸精。最后谁也没有好下场,死的死,灭的灭。”

漓音道:“这样一来,又成了一个劝人向善的教化故事了。”

“你别心急。锁清秋写的戏,怎会如此简单?”洛思琅又道,“这二人受尽世人的责骂凌辱,没捞到一点儿好处,临到死前,才想起彼此曾经花前月下,相互欺骗的谎言中,或许藏着一点点真心。这世间,只有狐狸精不会嫌弃土匪,只有土匪不会嫌弃狐狸精。只可惜,一切都晚了。”

漓音惋惜地道:“其实若是他们联手,倒是有机会走上一条生路的。土匪带狐狸精离开太守府,狐狸精去偷一份答案给土匪,这二人不就能在京城过上好日子了吗?”

“玉舟聪慧,这些正是我想说的。真土匪假才子,真妖孽假贵女,都无所谓。若是二人联手,彼此皆有生路,何乐而不为呢?”

洛思琅直直地盯着她。

“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漓音反应过来,如遭雷殛。

编戏本编戏词对我这个文盲来说是巨大的考验,所以还是借用了《锁麟囊》中的那句:“毕竟男儿多薄幸,误人两字是功名。”

以及“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出自《留别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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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苍筠竹(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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