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天女蝶(五)

众人醒来的时候,岑雪鸿掀开帐篷,先是摸到了油布上的一层雨水,接着一股雨后树林间的潮湿气息扑面而来。

岑雪鸿心里一凉。

不过当她走到帐篷外,清晨的一缕阳光却恰好照在她身上,令人感到有些不真实。

“夜里下了一场雨,”彩岳大娘在身后说,“我们已经很接近大荒了,这里的气候就是这样,夏季的夜里和午后常常下雨。”

岑雪鸿问:“既然如此,雨季又是怎么算的呢?”

“不停不歇,少则十天,多则一月。”彩岳大娘说,“暴雨如帘,河水漫溢,甚至可能有山洪席卷。所以一旦连续下雨超过三个时辰,不管怎样,我们都要回头了。”

彩岳大娘这一番话说得岑雪鸿忧心忡忡,可事已至此,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听天由命。

她的性命全系于一场未期的雨季,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听见昨天越翎那样毫无缘故地信誓旦旦,竟也感到稍稍安心。

“不要再胡思乱想了,雎神会保佑你的。”

他笑得那样笃定,仿佛真的由他说了算似的。

因岑雪鸿悬着一桩心事,一路几乎无话,只坐在船舱里涂涂画画,或望着河水映着的树影出神。

过了大半天,岑雪鸿拿着一叠黄檗纸,问彩岳大娘:“我凭着想象画了几种‘天女目闪蝶’的模样,您觉得哪种比较有可能?”

众人一起看了看。

那些画上的天女目闪蝶,“闪蝶”的部分很好理解,岑雪鸿洒了些银粉颜料,拟作月光下闪烁的鳞粉;而“天女目”的部分,则在眼睛的图案上有所不同,有一双的,也有重瞳的,有大到覆盖整对翅膀的,也有小小的排列在翅膀周围的。

彩岳大娘指着重瞳的那副画说:“我上次说了,在蝴蝶谷里的蝴蝶群,除了各色的闪蝶,还有便是这样翅膀上有眼纹的重瞳蝶。”

“会不会是蝴蝶谷里的两种蝴蝶,相互繁衍,所以有了兼两种特征的蝴蝶?”越翎指了指岑雪鸿,“就好比你是中洲人,我是栎人——呃,我没有那意思。”

他赶紧换了一个说法:“就好比彩岳大娘是中洲人,她的夫君是栎人,羽儿和莎莎就兼有两族特征。”

彩岳大娘心照不宣地朝越翎笑了笑,越翎失言,羞得满脸通红。

岑雪鸿却在垂头思索,没有注意,片刻之后,她才摇了摇头:“从未听说过紫竹和苍筠竹种在一块儿,就能长出紫色的、带斑痕的一种新竹来的。就像中洲的诗人相信的腐草化萤、枫叶化鱼,都是无稽之谈。沈先生说过,动植物之间的演化和繁衍,都不是想当然的事情。”

越翎听见岑雪鸿张口闭口的沈霑衣就烦,但又不敢表现出来,便道:“所谓‘伟哉造化者’,世间万物皆鬼斧神工,我们又如何能洞悉呢?”

岑雪鸿被他说得有些犹豫,毕竟一千年来都没有任何关于天女目闪蝶的记载,究竟是什么样的,谁也说不好。

但是她还是坚持了自己的想法:“我还是认为,天女目闪蝶不该是重瞳花纹。彩岳大娘之前说了,传说中荒虺就是重瞳,重瞳蝶因眼纹就遭到栎人的嫌弃,怎么会将重瞳花纹称为‘天女目’?”

“天女目,天女……”越翎一下被她点醒了。

“你想到什么了?”岑雪鸿问。

“天女,并不是像你们中洲传说中缥缈的仙女,之类的东西。”越翎说,“我也是忽然才想起来,分野人奏乐焚香以祭祀雎神,所以在雎神周围滋生了妙音灵和食香灵,它们是一种在空中飘舞的小精灵,以音和香为饲,也被称为‘天女’。”

“蝴蝶……如何不是一种空中飘舞的小精灵?”岑雪鸿感到有什么关键之处被点破了,可是还差一点,“那‘天女目’又是什么?”

越翎无奈地摇摇头:“我对栎族传说也知之甚少,能想起来‘天女’是什么就已经不错了。”

要是檀梨,应该就知道了。

这念头一闪而过,越翎没有说出口。

岑雪鸿安慰道:“没事,至少我们知道了,‘天女目’也许并不是眼纹,而是某种传说的象征。之前我一直都是按照长着眼纹的闪碟去找的,怪不得什么也找不到。”

讨论暂且按下,便又是继续赶路。

途中,也淅淅沥沥地下了几场雨。雨林里气候莫测,往往一场雨骤然把世间淋湿、把岑雪鸿的心淋得拔凉之后,又如无其事地洒下阳光。

还有各种各样从未见过的动物闯入他们的小舟上。夜晚的时候,越翎从沼泽里抓到了一只手臂长短的小鼍龙,黑漆漆的眼睛又大又圆,像是吓坏了,呆呆地任由越翎挠它的脑袋,像一只温驯的小狗。

岑雪鸿也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便让越翎把它放了。幼年鼍龙在河水里一个扑腾,就深入藤蔓和浮萍之间,看不见了。

还有一只半个拳头大小的蛙,在雨后跳到他们的船舷上,红得比血还要鲜艳。越翎又要去抓,这次被岑雪鸿拦住了。

“这样鲜艳颜色的动物,一定有毒,就和蕈菇是一样的。”

彩岳大娘点点头:“这种蛙的身上有剧毒,若是顺着血液进入到人的身体里,一天之内就会麻痹而亡。听说在大荒的部落里,会把它们的毒涂在箭镞上。”

越翎听了,一阵害怕,赶紧用积水凤梨的叶片把它赶走了。

就这样几日,终于抵达赤水河畔的桑榕寨。

从桑榕寨往树林深处再走个一两天左右,就能抵达其中的蝴蝶谷。

彩岳大娘把小舟系在村寨门口。

众人下了船,走到桑榕寨里。这里的房屋是比千水寨更高的吊脚楼,只有寥寥十几户,散落在遮天蔽日的桑榕树间。

岑雪鸿环顾一圈,桑榕树特有的板状根巨大而虬结,其上附生着密密麻麻的蕨草,裂开的每一瓣叶片都在尽力扩大自己的面积,争夺从桑榕树间漏下的一丝阳光。

“你们是来做什么的?”一个村民模样的人问。

“我们要去蝴蝶谷。”彩岳大娘说。

“哪有这时候进蝴蝶谷的?”那村民听了便惊讶。

彩岳大娘拿了几两碎银给他,让他安排住处,那村民得了钱也就不说话了,把他们往自己家引。途中彩岳大娘和他交谈了几句,知道了他是村长的儿子,叫做阿锟。

岑雪鸿与越翎跟着走在他们身后。

不知道为什么,岑雪鸿自从踏入桑榕寨里,心里就一直感到很慌。

她转头去看越翎,他没说话,剑眉却也拧在一起,面色凝重地望着被桑榕树遮蔽的天。

岑雪鸿忽然发现,连着两个月的奔波以来,越翎似乎长大了。

从前那恣意之中带着一丝小男孩儿的幼稚,而现在,少年气褪去了一些,增了几分成熟,令他看起来介于少年人与男人之间,蓬勃生长,锋芒却向内收敛。

天阴沉沉的。

走了几步,岑雪鸿反应过来了,是因为空气变得极为凝稠而厚重,甚至呼吸有些都不畅,才会有与心慌相似的感受。

要下雨了。

这场雨绝对与他们一直以来所遇到的不同。

这是一场暴雨前的征兆。

岑雪鸿再去看越翎和彩岳大娘的表情,心里明白,他们都意识到了,只是忍着没有对她说。

跟着阿锟踏入他家的一瞬间,几滴温热的液体,落在岑雪鸿的额头上,令她想起前几天的夜里,越翎与她额头相抵时的温度。

一抹赤金色极速坠落。

岑雪鸿摸了摸额头,那不是雨水。

指尖上,沾着新鲜的血迹。

与此同时,越翎伸出手,接住了那一抹赤金色。

金练鹊躺在他的掌心里,尾羽凌乱,疲惫不堪,奄奄一息。

眼角和嘴角流出的血,淌了越翎满手。

“太白!”越翎喊。

这样只能短途飞行的小雀,是如何飞过几百里,从分野城找到这大荒郡的?

它像是拼着死前的最后一口气,坠落在了越翎的掌心里。

“太白!”

岑雪鸿也冲过去,焦急地唤着它。

金练鹊是如此脆弱的生灵。

它们聪慧机灵,漂亮可爱,常常在树林间蹦跳、歌唱。

只有雄性金练鹊有着婉转和歌喉和美丽的尾羽,它们终其一生,都在向雌鸟展示着自己,取悦它们的配偶。

它们是一生只会有一个配偶的小雀。

人们发现了这一点。

“六重天”组织里,为了传递消息,会在每一个成员的身上用雌性金练鹊的血刺上刺青。这样,它的雄鸟配偶,不论千里万里,都会一往无前地飞向它,找到它。

在人们手中,它们的聪慧和忠诚,也置它们于死地。

越翎张了张嘴,发现自己说不出话。

一只美丽的生灵渐渐地在掌心里死去,是什么样的感受?

太白挣扎着,似乎想站起来,却缕缕摔倒,最后再也没有了力气。

掌心里的呼吸越来越微弱,这团小小的绒球,越来越冰凉。

岑雪鸿的泪水已经盈满了眼眶。

滴落在越翎掌心,以及覆盖着巨树与蕨草的大地上的,却不是她的泪水。

他们恍惚地抬头。

彩岳大娘、阿锟,整个桑榕寨里,所有的人都仰起了头。

大雨降临了。

大荒郡的雨季,来临了。

世界静得只剩雨水打在树叶上的声音。

雨水将血泊冲刷,凌乱尾羽的遮掩下,金练鹊脚踝上的铁环里,出现了一个绑着的小筒。

越翎颤抖着打开信筒,展开其中洇湿的纸条。

那纸条没有落款,只有一句话:

“弥沙已抓到。限你十日内回到分野城。”

再见了我的小小歌鸟

“伟哉造化者”出自《淮南子·精神》。

*腐草化萤、枫叶化鱼都是古人非常相信的“化生说”,认为“万物无定形”,即各种生物都在不断变化,一种生物可以变成另一种生物,且这种变化是自然规律推动的。(参考无穷小亮的《海错图笔记》)

*鼍龙:古代对鳄鱼的称呼。事实上中国只有扬子鳄这一种鳄鱼,所以也专指扬子鳄,就是网上流传的爱吃旺旺雪饼的那种鳄鱼。文中因为在雨林,参考的是凯门鳄,也是体型很小的鳄鱼,而且性格比较温驯胆小,与扬子鳄一同被称为鳄鱼之耻,沼泽小狗!

*鲜艳的蛙:箭毒蛙。

*桑榕树:参考雨林里常见的高山榕,板状根是热带雨林植物支柱根的一种形式,是雨林里的特殊现象。许多蕨类植物会寄生在巨树上。

btw:给雎神的宿敌、栎人眼中的邪神改了个名,“荒虺”。前面如果还有我漏掉的原名“漠蟒”没改麻烦捉虫提醒我改555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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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天女蝶(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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