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千秋宴(五)

岑雪鸿急匆匆地跑到安乐台的时候,那御前太监已经在大殿外等了她好一会儿了。见她过来,便埋怨道:“怎么磨磨蹭蹭的,走着走着就不见人了!”

“走在路上被绊了一跤,伞又被吹飞了。想喊公公您一句,您却走得太快了,没有听见。”岑雪鸿连连道歉。

御前太监也没空和她计较,只看了看她衣裙上的泥水和血污,便吩咐大殿外守着的两个小太监给她擦了擦,又将她的素云纹罩衫给她披上,遮住底下脏污的衣裙。

岑雪鸿略微拢了拢发髻,定了定神,正要迈入安乐台的大殿中。

御前太监叫住了她,递给她一方雪白的丝帕。

“擦把脸吧,都是雨水。”他说。

岑雪鸿谢过他。不知道是因为方才跑得太急,还是因为害怕,手还在微微颤抖着。那御前太监见惯了世态炎凉,在这大殿之上多少人曾经烈火烹油、鲜花着锦,朝夕之间便跌落云端,好一似树倒猢狲散,食尽鸟投林。

可眼前这纤弱单薄的少女,她原本就一无所有。

“圣上问什么,你就答什么。”御前太监摇头叹息,“去吧。”

岑雪鸿点点头,深吸一口气,迈入了那扇为她推开的雕花朱门。

彼时岑家三人、安乐台上的文武百官,甚至分野的使臣团,都以为那封祝表有什么不妥,岑家今日必是要遭殃了。

却没有人想到,这竟是岑家发迹的开端。此后,提到朝鹿城最为煊赫的门第,岑家必列在其中之一。

很久之后,岑雪鸿面对空空荡荡的襄武将军府,面对洛思琅递给她的镶金玉如意和五魈毒,才明白,那场的千秋宴确实是岑家的祸事。

迟来了七年的祸事。

此时的岑雪鸿,怀着惴惴的心,迎着众人的目光,走向安乐台大殿中央。

那些目光中有惊叹,也有怜悯,无一例外地都在她身上逡巡打量。

众人似乎都在思量:深深宫阙之中,在他们毫不知情的地方,竟还长着一枝这样的清水芙蓉,只可惜还未盛开,便要凋零。

岑雪鸿跪在岑铮身后一些的位置,叩首。

少女清亮的嗓音,朗朗地回荡在安乐台中。

“臣女雪鸿,拜龙颜,献圣寿。愿天子九九八十一万岁,长倾万岁杯。”

“抬起头来。”那座上的至尊之人说。

岑雪鸿便跪着直起身体,同时她感到有一束与旁人都不一样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不带着任何令人不悦的打量和窥探,只是望着她,清亮而澄澈。

那是太子洛思琮。

岑雪鸿尽力遏制着自己的目光,不能随意看别的地方,只垂眸牢牢盯着身前的一块白玉砖。心里却在想,方才晦暗朦胧的雨夜里,那一双幽幽的碧色眼睛。

那受伤的小哑巴。

不知道他怎么样了。

晃神间,岑雪鸿竟然听见座上之人,悲伤的声音。

“你的字像你外祖父,长相和言行也像裴家的孩子。”皇帝缓缓地说,“岑铮,你养了个好女儿。”

岑铮还稀里糊涂的,没有明白圣上此番话的言下之意,只诚惶诚恐地俯首叩谢。

“先帝还在王府的时候,裴相就入府为陛下开蒙讲学。可惜之后裴家入狱的入狱,流放的流放,谁曾想,这小小的女儿,竟然酷似当年裴相之为人,裴家也算有一丝血裔尚存了。陛下是念旧之人,难怪见此祝表,会为之伤怀。”皇后却已然清楚圣意,自然地接过话茬。

“是了。当年裴相纵然有失,却也责之过重。贤者有云,人臣之谊,宜直言正论,非苟阿意顺指。若朕仍对裴相的后人不闻不问,岂非断了群臣的直言正论之路。”皇帝叹了口气。

岑铮怔怔地抬起头,似乎有些听懂了,却又不敢相信。

皇后有如天香国色的牡丹花,温柔地望向岑雪鸿。

“雪鸿,你今年几岁了?”

“回皇后娘娘,臣女今年十一,昭化十九年冬天生的。”岑雪鸿答道。

“正好比琮儿小一岁。”皇后意有所指地笑道。

岑雪鸿的心脏忽然狂跳起来。

她怔怔转头,正好迎上了那一束清亮澄澈目光。洛思琮的眼中,也带着几分愕然。

皇后又道:“近日,陛下为琮儿的大事操碎了心,看遍了中洲十五郡所呈上的千幅画像。依臣妾看来,最为合适之人,竟就在宫中,就在我们眼皮底下。真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陛下,您意下如何呢?”

皇帝点了点头:“雪鸿少而慧心,朕亦十分满意。明日拟一道旨,朕要赐婚于琮儿与雪鸿,待他们成年后完婚。”

此话便是一锤定音。

席间的大臣们一片哗然。他们之中有一大部分人都在为自己家的女儿争夺太子妃,已争得无所不用其极。没想到在千秋宴上,一个送入京中的质子岑家、一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岑雪鸿,轻而易举地就让陛下把太子妃给定下了。

“瞧他们爷儿俩,高兴得竟连谢恩都忘了。”皇后温柔笑道,“还不快谢了恩,为雪鸿再设一个座,让她也入座吧。”

岑铮恍惚地说:“臣谢圣上隆恩。”

洛思琮此刻也从席间走到大殿中央,跪在岑雪鸿身边。

“儿臣谢父皇、母后赐婚。”

“臣女谢陛下、皇后娘娘赐婚。”

他们一起叩首,落在座上之人眼里,实在是般配得不得了。

一个是昭如日星、高山景行,堪当众人之典范的太子;一个是明月皎皎,素无权势的,又象征着帝王之宽厚仁爱的太子妃。

他们像是皇家选出的最满意的一对人偶。

而人偶们心中怎样想,愿还是不愿,都不重要。

岑雪鸿入了席间。

陛下派人为她添了座,坐在妃嫔、王妃和贵女之列。岑铮的位置自然也换到了更前的地方。

所有人都知道,千秋宴上席间座次的更换,也昭示着权力的洗牌和更迭。往后岑家在朝鹿城,也必要分得一杯羹了。

漩涡中心的二人,却静静敛眸,看不出情绪。

洛思琮还是端正地坐在席间,望着大殿之上,却摸不清楚他的眼神落在何处。一如他的名字一般,“琮”,国之重器。

太过于完美无瑕的玉璧,有时候甚至会令人恍惚,以为他并不是真人,而是由皇帝和皇后精心捏造出的人偶。

而岑雪鸿临时入座,与琼堆玉砌的贵女们并肩,也像是一只雪雁误入了喧嚣艳丽的孔雀群中。

她心里先想的是,应该怎样告诉阿娘,免得她一个人在家中担心。

而后又想,还有丹青池畔的小哑巴。

他还能撑到散席,等她去找到他吗?

这一阵插曲之后,千秋宴的流程又有条不紊地继续了。席间的尘嚣渐渐平息,息雩见状,便偷偷寻了个空,把属下派出去找古莩塔·摩衍和越翎。

那“六重天”的属下出了安乐台,便撞见了一个被守卫和太监拦在殿外,急得团团转的小侍女。

那侍女也没看清楚出来的是栎人,一副病急乱投医的模样,拦住了他便跪:“请问这位贵人,我家小姐进去了好半天也没消息,里头到底怎样了?”

那属下吓了一跳,赶紧把她扶起来。

“我不是什么贵人,也是和你一样当差的,姑娘千万别跪错了人。”他道,“里头好着呢,没出什么事呀,你家小姐是谁?”

雨小了几分。

微渺月光下,她脸上的泪痕还未干,衣裳虽穿着朴素,却看着粉腮玉面的,看起来主子待她不错。年龄也不大,就是一个小小的女孩儿。

小侍女定了定神:“我家小姐是岑铮大人的女儿。”

“嚯。”那属下便笑了,“你们家有喜事呢,回去告诉你主子,不必担心,大概不一会儿也就有人去传旨了。”

“谢谢大人!”

小侍女如蒙大赦,差点又要跪他。那属下哭笑不得地把她拎起来,让她快回去。小侍女又千恩万谢,一溜烟地跑了。

……

千秋宴散场的时候,岑铮找到岑雪鸿,想着赶紧把这一系列的事回去告诉裴映慈。岑雪鸿却一反常态地让他先回家,她还有事。

“什么事?要爹爹陪你去吗?”岑铮问。

岑雪鸿摇摇头。

她待四下无人,去找了方才引她来安乐台的御前太监。他那时候尚不知道岑雪鸿会被圣上看中,成为太子妃,却还对她存有几分善意。岑雪鸿想,他是这宫阙中的老人,应该有办法救那小哑巴。

御前太监看见她,已然换了一副更为殷勤的笑意,问道:“小太子妃,您找我奴婢有什么事?”

岑雪鸿被那称呼哽了一下,但事出紧急,不得不迅速地道:“方才公公待我的好,雪鸿都会记着,必不相忘。只是现下有一件要事,我知道您是个善人,您能不能派一位公公随我去救人?”

御前太监脸色变了变:“什么人?去哪里救?”

“不知道,在丹青池。”岑雪鸿说。

御前太监想了想,便使了个眼色给旁边的小太监,让他随岑雪鸿去。

岑雪鸿身上也没什么东西,正想把手上小时候就带着的银镯褪下塞给他,可是褪了半晌,手腕都红了,也没能取下。

“哎呀我的主子,奴婢哪能收您的东西,您就快去救人吧。”御前太监便说,“您放心,奴婢身边的人都不会乱说的。”

岑雪鸿带着一个小太监,立刻跑去了丹青池。

雨停了,夜也深了。

丹青池畔带着黏腻而沉重的湿意,风的声音幽幽的,如泣如诉。

岑雪鸿在黑暗中摸索,找到之前藏那小哑巴的地方,却空空荡荡的。

就连之前的一大片血迹,也都没有了。

小太监听过丹青池闹鬼的故事,本来就跑得气喘吁吁,现下更是快哭出来了:

“太子妃,这也没有您说的受了伤流了血的人啊,这丹青池本就不吉利……您,您是不是撞见鬼了?”

岑雪鸿也有点害怕,可是瑛夫人是个投水的女子,那小哑巴是一个栎族少年,这是撞的哪门子的鬼?不仅性别不对,种族也不对啊。

岑雪鸿不死心,又找了半晌。

宫阙寂静的长夜里,什么声音都像是被放大了无数倍。

岑雪鸿顿了顿。

没有听错,不是风的声音。

她抬头,问小太监:“你有没有听见……有人在哭?”

“烈火烹油、鲜花着锦……树倒猢狲散,食尽鸟投林。”如雷贯耳,耳熟能详,出自曹雪芹《红楼梦》,永恒的,伟大的。(话说回来,文中沈先生名字中的“霑”就是致敬曹雪芹的)

“拜龙颜,献圣寿。……天子九九八十一万岁,长倾万岁杯。”出自李白《上云乐》。

幼年琮哥出场了,幼年小琅也即将出场了!在这场爱情角逐里我们越小狗的戏份竟是最少的且一直在挨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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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千秋宴(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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