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伊莉丝(三)

岑雪鸿带着怒气回到余大哥的包子摊。

余大哥惊讶地看着岑雪鸿:“你没事了?他们没有为难你吧?”

“没有,”岑雪鸿平复了一下,才说,“余大哥,你会说栎语吗?”

“会一点点。”余大哥问,“怎么了?”

“怎么学的?”

“分野官府和中洲的大学士一起编订了一本《栎语注解》,我们这些来分野做生意的人,都会买几本放在手边。”余大哥在围裙上擦擦手上沾着的的面粉,“我去给你拿一本来。”

“谢谢。”岑雪鸿放了半吊钱到桌上。

“不要了不要了。”余大哥连连推诿,推不过岑雪鸿,只好收了。

岑雪鸿又问:“你知道哪里可以租马车吗?”

“在西城门,有一个马车行。”余大哥给她指了方向,“从码头这边过去有些远,要走半个时辰。”

岑雪鸿再次道谢,徒步前往西城门。

越翎轻松地翻到一颗古榆树上,从一个屋檐跳到另一个屋檐,像夜行的猫一般,不发出任何声响。

他翻到缡火城最大的一幢三层酒肆窗外的屋檐上,酒肆窗户敞开,桌上早早就摆好了待客的五味凉菜,他伸手进去随手抓了一把炸花生,和太白分着吃了。城中错综复杂的街衢小巷,尽收眼底。

在满城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有一抹青色衣裳,像于泥土中绽出的青莲。

越翎心里也有怨气,心想要不是还得盯梢你,我才懒得理你了。早知道会如此,还不如在船上的时候就把岑雪鸿交给古莩塔·漓音,他还乐得逍遥自在。

那时候对病得虚弱的岑雪鸿心软,真像一个朴实的农夫去捂热一条冻僵的蛇。

朴实的农夫换来了什么?

换来了蛇的质问:知道我什么病吗?你给的东西我一定要收吗?

呃,等一下。

越翎忽然想到,岑雪鸿是什么病来着?

普通的风寒发烧,好像不会把人烧得眼睛看不见、耳朵听不见吧?

算了,才不要关心她,不然又等着被骂一顿吧。

越翎拍拍身上的食物碎屑,跟上岑雪鸿的脚步。

西城门,马车行。

岑雪鸿照着《栎语注解》,磕磕绊绊地用栎语说:

“租,租马车。”

马车夫问:“你要去哪里?”

岑雪鸿一顿翻书,才说:“国都,分野城。”

马车夫连连摆手:“不去,不去。”

“为什么?!” 岑雪鸿大为不解,忍不住用回了中洲话,“你这里不就是雇马车的地方吗?有生意为什么不做?”

马车夫叽里咕噜地说了一通,岑雪鸿一脸茫然,一个字也没听懂。

岑雪鸿拿出五十两银票:“给钱的。”

马车夫还是摆摆手,不收钱,也不载客。

“他说,今天不出城,因为晚上就是庆典了,他要去抬神。”

岑雪鸿顺着这恼人的声音抬头一望,果然就看见越翎斜斜倚在一棵高大的杏树上,一边说话,一边顺手摘杏子吃。

岑雪鸿:“……”

岑雪鸿不搭理他,又拿出一百两银票,说:“我可以加钱。”

马车夫反倒有些怒意,生气地斥责了岑雪鸿一通。

岑雪鸿一头雾水:“什么啊?”

“他说,谁会为了赚钱,而耽误抬神?若是雎神不庇佑世间,大家赚多少钱都没有用。”

越翎从树上跃下来,轻轻松松像一片树叶飘落到地上,拿一双狡黠的绿色眼睛望着岑雪鸿,只等着她朝自己求助。

岑雪鸿却没看他,又照着《栎语注解》,一字一句地问:“其他的人呢?”

马车夫指指自己和另一人,做了个“抬”的姿势,意思是他们都要抬神。又指指另一个大叔,比划了人走路的姿势,大概是说他也要参与游行。再指指一个年轻人,两个大拇指相对。

岑雪鸿试着猜测:“他……要在庆典上约会?”

马车夫发出赞许的声音。

岑雪鸿:“……”

岑雪鸿对这些栎人真的无语了。

公主和亲,海路不能走;举行庆典,陆路也不能走了。

怎么会是一个如此耽于享乐的种族?!

岑雪鸿痛心疾首。

马车夫又说:“明天走嘛。”

越翎抱着双臂,在旁边好整以暇地笑着看着岑雪鸿。

岑雪鸿的执拗劲儿上来了。好像今天不走,就输给越翎了一样。

岑雪鸿又拿出二百两银票:“我买。”

“卖给你,我以后怎么办嘛,不行不行。”马车夫更不同意,指着城外说,“你要买,那里有卖的。”

“真的吗?”岑雪鸿已经对栎人没辙了。可纵然将信将疑,也只好先前往城外了。

走出几步,岑雪鸿猛地一回头。

越翎无辜地一摊手:“我没跟着你啊,我只是在散步。”

缡火城外,汇聚着大批大批各地来的商队。

顶着烈日来到城外,岑雪鸿终于看清楚了他说“有卖的”,究竟买的是什么。

是!骆!驼!啊!

骑着骆驼去分野城,不要十天也要半个月,只能让她本就所剩无几的生命更是雪上加霜。

岑雪鸿:“……”

岑雪鸿想晕倒了。

越翎看她吃瘪一路,终于解气。

可是岑雪鸿呆呆地站在原地,他又怕她是不是再一次突然看不见、听不见了,三两步跑到她身边,推了推她:“喂,你怎么了?”

岑雪鸿还是和他不说话。

越翎心里叹息:真不愧是有蛮族血统的姑娘,也太犟了。

低头就低头吧,他这辈子,低头的次数还少吗?

“行行行,我错了,”越翎把空空如也的钱袋给她看,“我穷得吃不起饭了,雪鸿姑娘,您这里还有没有雇人的活儿?比如翻译、车夫、向导、随从之类的。”

岑雪鸿扭头瞪着他。

越翎举起双手,那意思很明显:我投降了还不行吗?

“有是有,但是,”岑雪鸿闷闷地说,“先说好,究竟只是雇主和随从,还是……还是做朋友呢?我不喜欢有人一会儿和我好,一会儿又冷漠地一句话都不说。如果还是那样的话,我就只把你当随从,不当朋友了。”

越翎细细回忆一番,终于才明白岑雪鸿一直以来在生什么气。

“而且,不是‘行行行你错了’,好像我无理取闹而你迁就我似的,是你原本就错了。”岑雪鸿顿了顿,又露出一丝茫然的神情,“但是我也错了。谢谢你的药,也谢谢你的花。对不起……我好像只是很害怕,害怕有人……”

害怕有人不问过她的意愿,就决定了一切。

比如当太子妃,比如当祈王妃。

就这样抵触、抵触着,也不小心拒绝了一个人真正的好意。

越翎比她更为沉默。

他从深宅里爬到“六重天”,为古莩塔家族做事,每一步都在向别人的权势低头,亦或是用自己的权势令别人低头。

最后,他与所有人都反目成仇,众叛亲离,孑然一身。

他向岑雪鸿低头的时候,岑雪鸿却说:

你错了,但我也有错。

所以,我们还是朋友吗?

岑雪鸿看着越翎的脸色:“你怎么不说话了?”

有一个瞬间,他竟不想再管分野的王族、贵族与中洲的皇帝、皇子之间的事了。

岑雪鸿在分野想查什么就查什么,尽数汇报给洛思琅也无所谓。只因为她那样小心翼翼地看着自己的脸色询问,可不可以继续做朋友。

越翎摇头,哑然笑笑。

“当然可以。”他说,“我们先找个地方吃饭吧。”

“你要跟着我一整年,找完《博物志》里缺失的条目之前,你不许撂挑子啊。”岑雪鸿又说。

“只有一年吗?”越翎问。

岑雪鸿被他问得一怔。

“嗯,是啊。”她想到血液里缓缓流淌的五魈毒,垂眸道,“只有一年。”

越翎说:“我和你拉钩。”

岑雪鸿伸出手,越翎拿出伊莉丝花环,戴在她的腕上。

岑雪鸿笑了:“我把我的给你吧。”

“不要啊!我不要!”越翎说,“男子汉带着像什么样!”

岑雪鸿追着越翎,强行给他戴上了。

二人正打打闹闹的时候,缡火城中炸开烟花的一声响。

城门打开,全城张灯结彩,香火鼎盛,中洲人与栎族人共济一堂,俱是喜气洋洋。

孩子们的声音遥遥传来:

“庆典开始啦——!”

……

缡火城以西三百里,章洲国都,分野城。

古莩塔·真衍收到了一封自瀛海上而来的密信。

赤金色的火漆上,印着十二瓣鸢羽花纹。

他在火上轻轻燎了一下,取一把银刀将信划开。读完之后,一刻也不敢耽搁,匆匆前往古莩塔家主的书室。

“父亲大人。”

书室昏暗,四壁用厚厚的黑天鹅绒铺就,三面伫立着十二尺高的书柜,即使在正午也透不过一丝光线。正中央有一架青铜鎏金的连枝长生灯,树枝间散落着仙鹤、朱雀、猿猴和抚琴吹箫的羽人,九十九盏不灭的烛火在琉璃灯盏中静静燃烧。

十余年来,每次走入这间书室,古莩塔·真衍都还是会感到喘不过气。

他恭敬低头:“父亲大人,祐姬殿下传信回来,汇报了三件事。”

座上之人声音苍老,面目模糊。

“说罢。”

“第一,十二贵族的计划,似乎已被中洲皇帝或毗纱王察觉。她说,越翎不日便会回分野城,向您详细汇报此事;第二,迦月圣女换届在即,古莩塔家族可以派……”他忍不住颤抖了一下,才继续说,“派弥沙参与选拔。”

提到弥沙,座上之人并未如想象中震怒。

“第三件事呢?”他只缓缓问。

古莩塔·真衍先是松了口气,接着语气又变得有些古怪。

“第三件事……长姐说,越翎已经在中洲与一女子定亲,又一同来到分野。她说,可以让越翎带人回家见一见您。”

*《栎语注解》:参考清光绪二十年的英语学习手册《英话注解》,也是一本用于经商的实用手册。

*连枝长生灯:总感觉我在什么博物馆见过,但是忘记了也没有搜到,就凭着想象写了。

再解释一下两个人闹别扭的点

雪鸿视角:越翎忽冷忽热(因为越翎间歇性猜忌她,理智觉得她是敌方,情感上又忍不住黏着她)雪鸿的体感就是一个阴晴不定的渣男!还总是牵动自己的情绪!于是就决定——智者不入爱河,寡王一路硕博

越翎视角:只能想起自己对她比较好的部分,对雪鸿冷落的举止一点是都没印象,就会觉得好心被当成驴肝肺(但依然冷脸洗内裤.jpg

总结陈词:xxj没谈过恋爱是这样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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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伊莉丝(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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