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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契书那天,老翰林的两个儿子一个孙子到场,一副欢喜和乐神情,看着确实是清正敦厚的人家,一子神色微有闪烁,未多与王大爷对视。
王大爷仍没跑,乐呵呵地签了契书,付了银票。
他自以为已思考到各样坏处,将来这院子再闹毛病,也跑不出想象了。
实可叹自己一把岁数着实天真。世事多的是超乎想象,出乎意料。
该谈的事一谈妥,王大爷立刻把城里的屋冷落一旁,欢天喜地扛着行李搬进这座小院。
几天后惊喜就降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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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日王大爷趁兴去山间散步,绕到小洞天山门外的林子中,竟见那棵大树上多了一个人。
王大爷与几仆先施救,再报官。官差到来,只问了王大爷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发现时情形如何,便将人抬走,迅速熟练,毫无意外之色。
王大爷隐隐猜到了哪里不对劲。
果然几天后,林子里又多出一人。
如此两三次,王大爷彻底知晓真相。
小经纪确实没说谎,王大爷买的这座宅子毫无问题,既非凶宅,房屋也没毛病,那座紫檀木大床更是一个吉物,系原屋主老翰林大人特意买来,调和此地风水的。
这座山坡,院子外的那片林子,却是个挺有名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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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生活向来不易,有人乘得云霞,腾达富贵,亦有人落入尘埃,前路渺茫。
那走投无路,一时想不开的,许多不愿连累家人,或不想让人看到丑怪形状,便想往山间林子里寻个清幽的所在。
京郊的山林,或有乡民居住,或是王公贵胄的产业。小洞天所在的这座山,算是一座野山,没什么寺院名胜,又有小路可爬。爬着爬着,刚好走到这一带,有些累了,觉得走得足够深了。再一看,咦,有片林子,很幽静。唔,这棵大树颇繁茂,枝杈生得挺好……
世事往往如此,逢某时某事某个关口,很多人想法差不多,体力差不多,选择差不多。
总之,不少人选了这座山,这条路,这片林子,这棵树……
官差安慰王大爷:“今年无科举,还好,可能就这一两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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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大爷捶胸顿足,但契书上没条目可依,他退不了宅子。
他后来才知道,这座山坡挺出名的,绰号“**坡”。
挺邪性是,以前并没有这样,是老翰林在山坡上起了这座宅子,辟出一条仿佛非人工修成,而是游山人经年踩踏出的小路,又巧施建构,令宅子隐在山壁中,外间无法得见,那片树林仿佛道路尽头。此后,这处山坡,这片林,才开始**。
怎不令人感叹风水神异!
王大爷恨得去找挚友算账:“你个老东西算什么朋友!这么**的地方你肯定知道,见我要买不拦也不劝,眼睁睁看我掉坑!”
老友笑道:“冤枉哪,我知道时你已签了契书,生怕我跟你抢似的。你买都买了,我怎还好多说?再则,我以为那坡出了名,现在已经没那样的事了。”
王大爷冷笑:“呸,当我不晓得你的花花肠子?!你莫不是盼着我住了那个宅子能帮你多赚钱!”
老友大笑:“我赚你更赚哪,先生可生出什么想法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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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使林子不再**,王大爷想了各种招数。京城规范极严,伐木改道搭建皆需取得衙门许可,院子以外不是他的产业,他不能拉网子设路障。
王大爷挂过条幅,立过木牌,派两个小仆每天几次在那一带巡视。
真的劝住了几位,林子里已数月没添过新了。
王大爷竟生出了几丝欣慰——老夫买下此宅,想是上天令我多积功德?
岂知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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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大爷端详那人。
二十余岁年纪,一二百斤重量。面如满月,油且细腻;浑圆身形,包裹锦缎,内衬绫罗。头顶玉冠,若羊脂新凝;腰间珠嵌,似星落凡间。如此品貌,必是富贵子弟,绝非寻常白丁。
王大爷端的生出一股怒气。这胖小伙子,将整身行头扒拉下来,便够一大户寻常人家数年花用了。
容易让人钻牛角尖的坎坷,不过那么几样——
罪责、背运、无财、缺爱……
能自由爬山,便非摊上了什么大罪。
一身富贵行头,扒下即是本钱。
如此年轻,何愁不能翻身?哪里遇不到良缘?
怎的偏来这里给老夫添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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衷叔先已给小胖子灌过解药,伊吐出不少,半趴在满地狼藉中。
衷叔吃力帮他翻个身,擦擦脸,王大爷看清他面目,愣了一下。
这……
是……他?
难怪了……
怒意松化,转为一丝怜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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衷叔端详王大爷神色,小心翼翼问:“老爷认识此人?”
王大爷微颔首。
“前日薛国太的寿宴上见过。”
“薛府的门槛太高,小的们无福同老爷进去。总想多听听老爷说那日的事,也好涨涨见识来着。”
衷叔瞅着地上的胖青年。
“这位也在国太的寿宴上,莫不是个名门世家的公子哥儿?未听说新近京城有哪位老爷家落难。”
难道小哥儿是位情种?
王大爷叹了口气:“有时候并非家里有事,或他怕连累家里。”
越是高门大户,往往为了整家整族的利益前程,会放弃那些惹了祸的,无关紧要的子弟。
寻常人家的孩子在外惹了祸,父母长辈多会拼命护着,只是使力处有限,护不护得住另说。
而富贵人家多子多孙,如果小宗旁支的某个孩子不受家中待见,可能完全被至亲甚至父母冷落,更容易卷进各种明争暗斗。若闯下祸,轻则倒罢了,重则家人处理前先得掂量一番,首要确保不会连累家人。
各有不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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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大爷回忆着薛国太寿宴那天。
两幅画,两个截然不同的年轻人……
先不论画,王大爷当时便不相信这个年轻人如此糊涂。
再轻狂的少年人,也不会做那样的事。
有什么好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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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此刻,这年轻人躺在他门口的树下,印证了他当时的想法,王大爷心中怜悯更甚。
衷叔搓搓手:“老爷认得他就好,那么只给他家里报信,无需惊动衙门?”
王大爷盯着胖青年惨白泛青的脸。
“休要报官,亦不必告知他家里。先将他运进院,我自有计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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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院中,所有人都定住了。
他们仿佛经仙术点化,变成花间的石像。
不动不移,无息无声,只望着徐徐展开的画卷与画前的少年。
少年的衣袂在微风中拂动,周身笼罩着薄雾与光晕。
他即是那施法的仙人,乘羽鹤而来,随时踏云飞去。画卷系仙者不经意间挥毫,令凡夫得幸,于水墨浓淡中窥见神山天海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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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中云浪翻涌。
他的内心亦滚拍**。
他分明站在自己的画前,却只能呆呆盯着不远处的画卷,一动不动,眼前一阵阵炫着白光,满绣团花的松绿锦袍被汗水浸湿,粘在身上,紧绷绷地,腋下似乎崩开了线。
他无暇顾及其他,脑中浑沌空白,连挑刺的念头亦生不出。
他输了。
一败涂地,望尘莫及,完全不能比……
他唯有徒然瞪着眼,伸着脖,望着前方,而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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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彦郎——”
身侧忽传娇唤,他空茫转动视线。一女子发挽高髻,臂缠彩帔,手提竹篮,分花拂柳而来,一朵花钿,似直接从他的画中移到她的眉间。
园中众人这时纷纷地苏醒了,齐齐看向这方。
他瞪目结舌,眼前星点又一阵阵冒,艰难从嗓中挤出声音:“你,你……”
你怎会在此?为何这身装束?
她嗔怪地睇着他,娇媚一笑。
“彦郎,你怎不叫上人家,让人家好找!郎君以我为画,我怎能不与你一起赴此佳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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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额头渗出密密汗珠,痛苦扭动。
衷叔望着胖青年抽搐的身躯,微觉忐忑:“吐了好几回,毒应该解了。难道老奴没把握好解药的量?”
灌两遍汤汁或是少了,要不要再灌一次?
王大爷按了按胖青年的颈侧与腕间。
“没大事。你先把炉子架起,点好灯,再取大冰坨子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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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遭突有寒气,他打了两个哆嗦,听见有人唤他姓名。
正迷糊着,仿佛有寒冰直接拍上他的额头肚皮与后背,他啊地一叫,猛一抽搐,重重砸落地面。
有点儿冷,有点儿潮,身上有一些些疼。
眼前模模糊糊,现出一团光亮,他努力想看清楚,一股风直袭后背,一个沧桑又威严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深沉念他姓名。
“……汝可知,此乃何处?老夫是何人?”
他甩甩头,用力瞧看光亮中端坐的老者,正想上前,一股威压袭来,他肩头一沉,双腿一软,跪倒在地。
“难道这是地府,我到了奈何桥?”
这地方,不太像桥头,倒像间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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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系一室,何来桥哉?”庄严声音直接说出他的念头,“年轻人,汝分明阳寿长久,却轻弃性命,可知此乃多大罪过?竟觉得自己有资格前往奈何桥么?”
他苦涩地一扯嘴角:“请教老人家是人是仙?既知晚辈身份,应晓得我已没什么路好走。”
我本是个不该出生的人,又做了无可圆转之事。
老者轻拂长须。
“老夫非人亦非仙,系地府道路前的一个老闲人尔。凡人之命运寿数自有天定,如行道路,世间无哪条路全然平顺,或上或下,或坦途或坎坷,皆不过一时之经历尔,未到阳寿终了时,路途便仍是向前,而非通地府。”
青年苦笑:“晚辈着实想不出有什么路更好走。我惹上大祸,若我不死,拖累全家。我已一无所有,活着,没什么人真的念着我,我未给旁人带来什么好处。了结这条命,却能化解此劫,也算还了生养抚育之恩,算这辈子做成了一件好事。我知道此是罪过,得在地府受刑,刀山油锅皆愿承受,求老神仙明鉴!”
老者再拂须。
“汝,既敢违逆天命,亦不惧刀山油锅之刑,何不愿继续在阳间挣出一条生路呢?”
胖青年黯然:“晚辈已经说了,我活着,家人便遭殃。”
“此祸端并非汝之过错,汝系遭人构陷。难道不恨?轻弃性命,害你之人,却要继续快活逍遥。”
青年惨淡一笑:“是我平素不察,不会看人,亦不懂处事。百英说得没错,我却辜负了她。也算我的报应吧……老神仙既知究竟,想来地府更明白此中因果,为恶之人,便由天命裁决,晚辈只愿饮下孟婆汤,做一只无知无觉的孤鬼,受当受之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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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伙子倒挺放得下。
王大爷继续抚摸胡须。
“可惜,汝此刻没资格进入地府。”
青年浑身肥膘一抖,层叠下巴微颤。
“老神仙难道要晚辈还阳?晚辈尘缘断绝,执意做鬼,绝不回去!”
王大爷深深一叹:“天有天条,地府更规矩森严,不容违逆。老夫也做不了主啊。你想你现在为什么不在奈何桥头,而在这里呢?正是你尚无做鬼的资格。”
青年眼中充满绝望。
“吾不容于世,竟连鬼都当不了么?”
“不必将自己说得这样凄惨。”王大爷淡淡道,“做不了鬼,你便还没犯下逆天之罪,此乃汝平日善功与祖先庇佑,分明有福啊。”
青年浑圆的身躯再一颤:“我平生无所作为,祖先又怎会庇佑我?是了,是我娘,一定是我娘!”
两行泪奔出他迷离的眼眶。
“娘,儿对不起你……分明是我害了你一世,你还这样疼我……娘……”
“莫哭了。”王大爷再缓缓地道,“汝当下亦无资格见母。”
青年伏地抽搐:“我也没脸见我娘……”
“休说此言,”王大爷话锋一转,“汝之母亲一生善良,更时刻挂念着你,愿将她生前积攒的福气赠你。老夫擅自做主,送你一个机会。”
青年猛抬头:“晚辈愿受最重的刑罚!”
王大爷摇头:“你没资格入地府。老夫予你的是个还阳的机会。”
他打断青年将出口的恳求。
“汝此番还阳,可不必回原本之处,而是换个身份,再度为人,汝愿意否?”
青年愣愣定了一瞬,趴伏于地。
“若真能再度为人,老神仙可否让晚辈附到另一位无父无母无亲无友的孤独寒生身上?晚辈不介意相貌,五官周正即可……若瘦些则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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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大爷一时无语。
现下的年轻人拐弯真快。
“此刻无合适身躯,地府亦有规定,老夫不得安排你附身夺舍。汝还阳,仍回汝自己的躯壳。老夫仅为你安排一个新身份。汝苏醒后,自可获得指引。”
王大爷慈祥凝望胖青年呆滞的双眼。
“汝之命数除天定之外,只能由汝自行创造。即便老夫,也无法干涉。此一新身份,仅是一个选择,算是老夫钻个空子给你。用或不用,是继续你先前日子,或是从新来过,皆由汝决定。”
青年怔怔看着王大爷。
又一团浓烟蹿起,王大爷仙气十足地抬起衣袖,轻轻挥动。
“时辰已至。去吧,孩子,去你该回的地方……”
“老神仙可否告知晚辈名讳?!”
青年想起身,一股清幽香气钻进鼻孔,蹿入经脉。
四周模糊,身体仿佛一股青烟,飘飘荡荡。
朦胧中,只听老神仙爽朗长笑。
“老夫无名无姓。小娃娃,毋需记挂太多,前途长远,珍重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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飘飘荡荡,颠颠簸簸,突又浑身一震,他睁开双眼。
阳光耀目,天空碧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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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叫无所有。”
他眼神坚定,望着眼前的虬髯汉。
孑然一身,一无所有。
自此,江湖漂泊,山海寄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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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个无所有。”
汉子嗤鼻。
“无所有,新为人,重生子,寄余生……怎的你们这些小书生来来回回,就喜欢这几个破名字?爷爷这又不是饭馆,容你现点现做!”
饭馆也得照菜单点菜吧!
虬髯汉卷起衣袖,在木箱中翻了几翻,抓出一摞册子,丢在桌上。
“这几本与你年岁相近,口音可圆过。身形确实没有同你一样的,此也好办,由你自己解决吧。来,挑个喜欢的!”
开了篇新文,敬请大人们多多关照指教~
新文双更,待会儿发另一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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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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