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矢亮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睁开眼，碧色的眼眸在夕阳余晖中显得格外深邃。
他甚至没有去看进藤，只是回答：“不告诉你。”
“啧！小气鬼！”
进藤光撇嘴，不满地嘟囔着扭过头去。
实际上，在方才许愿的时候，塔矢亮确实迟了片刻。
他本该像往常一样专注祈愿，却在抬眼时恰好看见夕阳的金辉洒在进藤光身上。
那人正双手合十，睫毛低垂，金色的发丝被落日染得愈发耀眼，整个人笼罩在一种虔诚的静谧中，那一瞬间的画面太过动人，让塔矢亮不由怔住了。
直到察觉进藤光似乎快要结束许愿，他才慌忙闭上双眼。
在神明面前这般失神确实不该，但胸腔里那份悸动只有他自己知晓。也就是在那一刻，他原本准备好的愿望变得十分清晰。
神明若能听见祈愿，他不求其他，只愿这一生都能像此刻这样。
当最后的祈愿沉入心底，他恰好听见身边传来进藤光带着好奇的询问声，睁开眼的那一刻，看着对方的双眼，似乎自己的心愿已经成真了。
参拜完毕，他们随着人流去求了神签。
进藤光迫不及待地打开自己抽到的那张纸条，只看了一眼，脸立刻就垮了下来，哀嚎道：“不是吧，凶签？！”
他哭丧着脸，正准备像往常一样抱怨塔矢亮的好运时，却瞥见对方缓缓展开的签文上，同样清晰地印着一个凶。
进藤光瞬间愣住了，原本那点因为自己手气差而产生的不平衡感，顷刻间被更莫名的不安所覆盖。
他凑过去，仔细看了看塔矢亮手中的签文，确认无误后，眉头紧紧皱了起来：“怎么……你也是凶？”
新年第一天，两人同时抽到凶签，这巧合未免太过令人心惊。
总不会，真的预示着今年会遇到什么不好的大事吧？
进藤光忍不住嘟囔：“这都什么运气啊……”
塔矢亮看着手中的签文，眼睛看似十分平静，但紧抿的唇线还是泄露了他的不安。
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将签文仔细折好。
两人按照习俗，将这两张代表厄运的“凶”签，系在了神社专门用来化解不顺的杉树枝上。
进藤光一边系，一边还忍不住小声念叨着“坏事退散，厄运走开”。
就在他们刚系好签文，准备离开神社的时候，口袋里的手机几乎在同一时刻震动了起来。
毕竟是来神社参拜，在来之前他们都把手机的铃声换成了震动，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疑惑，他们同时拿出手机，看到屏幕上显示的来电名字时，神色都变了一下。
电话接通的瞬间，听筒里传来的消息，让两人脸上的表情变得无比沉重。
电话是棋院的工作人员打来的，声音低沉而悲痛地告知了他们一个噩耗：桑原老师，离世了。
这个消息，让人十分难以接受，却又带着一种早有预感的平静。
其实，在所有熟悉桑原老师的棋手心中，这个结局早已埋下了预警的种子。
早在进藤光从他手中夺走本因坊头衔之前，桑原老师就已萌生退意，准备退役了。
那时的他，早已在棋坛征战了太久太久，如同一棵历经风霜的老松。
随着塔矢行洋的退役，座间王座也在新一代棋手的猛烈冲击下失守，整个日本棋坛被一股不可阻挡的新浪潮所席卷，开始更新换代。
桑原老师的离开，某种意义上是一种必然，但真正听到这个消息时，依然让人感到无尽的唏嘘和怅惘。
进藤光其实挺喜欢桑原老师的。
尽管在对弈时，那位老人总喜欢用各种“棋外招”来干扰他的判断，言语犀利，气势逼人，让人又敬又畏，但回顾桑原老师这么多年以来，始终顽强地坚守着本因坊的头衔，以其独特的棋风和强大的意志力屹立在棋坛中不倒，这份坚持本身就足以让人肃然起敬。
自从退役后，桑原老师便逐渐淡出了棋院和媒体的视线，过着深居简出的生活。
上次进藤光隐约听绪方老师提起，说桑原老师身体不太好，已经去国外疗养了。
大家都以为，这位曾经叱咤风云的老将，会在安静中慢慢调养，谁也没有料到，他的离去会如此突然。
挂断电话，神社前的喧嚣仿佛瞬间远去。
进藤光和塔矢亮沉默地站在原地。
进藤光看着枝头上随风轻轻晃动着的枝条，那枝条上系着两个人的凶签，忽然觉得，那或许并非指向他们个人，而是冥冥之中，对这位棋坛巨擘陨落的一种哀悼。
冬日的寒风刮过，第一次带来这种就连进藤光都会感到刺骨的凉意。
塔矢亮回过神来，他看着进藤光脸上那不加掩饰的悲伤，只能劝慰道：“先走吧。”
进藤光点了点头，两人默默离开了神社。
新年的第一天，一个时代，又悄然翻过了一页。
桑原老师的葬礼在因岛举办，这是进藤光完全没有想到的。
他与塔矢亮同行，两人都穿着肃穆的黑色西装，从东京出发，一路辗转，向那座承载着本因坊历史与荣光的小岛而去。
站在渡轮甲板上，望着远处的岛屿逐渐清晰起来。
这让进藤光忍不住低声喃喃：“真没想到……桑原老师的葬礼会选在这里举行。”
因岛，自从佐为离开后，他数次登岛。
这座岛对他而言，有着特殊的感情，没想到桑原老师也是如此。
不过他原本以为这样一位纵横棋坛数十年的巨匠，会更倾向于在东京举行一场更符合其地位的的葬礼，最后会来到因岛确实让他有些诧异。
站在他身旁的塔矢亮，目光同样望着远方，海风吹动他墨绿色的发丝。
“你是因为藤原先生的缘故，对本因坊秀策格外关注，所以知道这里是秀策的出生地。”
他斟酌了一会，问道：“但你是不是不知道……本因坊秀策，俗姓桑原？”
进藤光转过头，琥珀色的眼睛因震惊而瞪大，脱口而出：“什么？！虎次郎，不是，秀策他……是桑原老师的先人？！”
这个突如其来的关联让他瞬间愣住，脑海中闪过桑原老师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以及佐为记忆中那个少年虎次郎，这两个似乎完全找不到相同点的人，竟然有着血脉的联系？
塔矢亮看着他震惊的模样，思考了一会，“不过，桑原老师从前从未对此事有过正式的回应。”
这件事在棋院当中并不算什么秘密，所有人都知道这一层的背景，或许也没有人想过那样执着本因坊秀策的一个人，却完全不知道秀策的本来姓桑原。
进藤光怔怔地消化着这个“惊人”的信息。
他忽然想起桑原老师多年来对“本因坊”头衔那种近乎执念的坚守，在当初自己向本因坊发起挑战的那几年中，桑原老师永远对自己百般挑剔，不是说棋艺还不够，就是说他信念不足。
他鼓足了劲挑战，一年又一年。
直到2005年，他第一次从桑原老师手中夺得“本因坊”头衔。
那是日本近年来最炎热的一年夏天。
颁奖仪式结束后，那位以脾气古怪著称的老人，非但没有流露出丝毫的不甘或恼怒，反而在镜头面对开怀大笑起来，布满皱纹的脸上洋溢着一种近乎纯粹的欣慰和满意。
他走到还有些懵懂的进藤光面前，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甚至带着点长辈的亲昵揉了揉他那头金色的乱发，声音洪亮地说道：“好小子！干得漂亮！我见你第一次的时候，我就知道，你这小子迟早会是本因坊！”
那爽朗的笑声和直接的认可，让当时的进藤光受宠若惊。
但下一秒，桑原老师的笑容收敛了，目光变得锐利如鹰隼，紧紧锁住进藤光，语气也转为十分的严厉：“但是！听好了，进藤光——”
他一字一顿，势必要将这句话刻进对方的骨子里。
“拿到这个头衔，那就给我死死坐稳了！不要再轻易交出去了！明白吗？！”
当时的进藤光立刻收敛了所有喜悦和放松，挺直了背脊，珍而重之地朝着桑原老师深深鞠了一躬。
“是的！桑原老师！我一定会……死死坐在这个位子上！”
眼下这个位子，进藤光已经坐稳了两年，而他的打算是只要自己还是职业棋手的一天，就势必要坐稳这个头衔一辈子。
本因坊，身为佐为的弟子，进藤光绝不会交出去这份荣光。
这个头衔，对于进藤光而言意义深远，可是他今天才明白“本因坊”这个头衔到底对于桑原老师意味着什么。
或许在桑原老师心中，这个头衔同样意义深远。身为秀策的后人，桑原老师一生都在围棋这条道路上追寻着先辈的身影，在职业棋坛的激烈角逐中，历经千辛万苦才终于守护住这个象征着无上荣光的头衔。
对他而言，“本因坊”不仅仅是一个头衔，更是一种认可跟延续。
可是进藤光最开始想要拿到本因坊，只是觉得这个头衔应该是属于佐为的，只有拿到他，才能离佐为更近一点，他一直觉得，自己对于本因坊的那份执着，是外人绝对无法理解的情感。
可是现在，他意识到，可能并不是这样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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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凶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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