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言蜚语在口舌之间传来传去便全然变了样子。
当谢清辉耳闻的时候,便是顾连翘为了拴住他的心,和她娘不惜枉害孩童的性命,取其精血练就了一个能捕获人心神的巫蛊娃娃。
谢清辉自那日之后,只要一听到顾连翘的消息,便免不了格外在意。
尤其是掺杂着着一些他难以说出口,独处时想起她后心绪难以平静。
在听到这些离奇的传言后,他忍不住想,权势富贵就真的这么重要。重要到可以让一个人罔顾身边人的闲言碎语,彻底研磨掉一个人的自尊吗?
东宫,春晖园。
萧元澈正在教新纳的良娣射箭,那少女不过十六的年纪,脸庞微膨,娇俏可爱。萧元澈见谢清辉拧着眉拿着书册,心思却不知飘在哪去,于是低声轻嘱几句,逗得那位良娣阵阵娇笑,这才拿了汗巾子擦了擦脸侧,坐在谢清辉对面道:“你那村姑又折腾出事儿来了?”
谢清辉翻着书页,脸色不变:“你听谁说的?”
“还需要听么?在长安城转一圈,你家这些有的没的都传得到处都是。”
“噢?”谢清辉抬眼,将书放下:“既如此,回去该把那些爱嚼是非的人舌根给拔了。”
萧元澈哈哈大笑:“那村姑是不是还谋害了孩童的性命,取其精血制成了一个巫蛊娃娃?谢大,你老实说,你最近有没有感觉身上有些毛骨悚然,不受控制的感觉?”
谢清辉被他的想象所折服:“那些都是坊间传得,她...”他顿了顿:“她虽然心思不纯,但并不是十恶不赦之人,这事她没胆子做。”
他回答的十分笃定,却更让萧元澈好奇,要知道谢清辉在外表现得可是很厌恶那位村姑了,没道理替她说话。
若真是讨厌一个人,当她身上被泼了污水,不应该冷眼旁观、火上浇油吗?
谢大可不是什么良善的菩萨,他从来不做对他而言无用之事。
他正讶异,却听院外一阵喧哗,一行人边过垂花门言辞十分激烈,为首的约四十来岁,眉间有两道深刻的竖纹,穿着玄色绣五爪龙纹朝服,刚进春晖园,便满是疲倦地取下头上的冠冕。
萧元澈道:“父王回来了。”
萧晏禹看到元澈身后长身玉立的谢清辉,挤出几丝笑容道:“清辉来了。”
谢清辉鲜少看到萧晏禹这般萎靡萧索,问道:“叔父可是遇到什么了?”
萧晏禹沉默地坐下,将侍女沏的茶端了过来,饮了一口。
他身后的门客赵柄也叹气道:“先才在朝上,皇上因黄河堤坝之事狠狠地斥责了太子监管无能,还以办事不利革了工部徐维铎的职,换了姚贵妃的人上去。”
萧元澈一听,着急道:“皇爷爷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真的想扶持那贱婢的儿子上位?”
赵柄怅然地看着屋檐的黑瓦道:“圣上心思鄙人不敢多揣度,但这些日子,皇上对太子颇为挑刺,先是礼部、兵部到如今的工部,都在不断削减殿下的羽翼。”
谢清辉也一惊:“变化竟然这般大?”
萧晏禹将茶饮尽道:“不仅如此,父皇疑心病重,母后向来谨言慎行,但这次还是被父皇借着由头罚了禁闭三日。姚贵妃那边也不太平,她引荐巫医,开得几味药当真让父皇精神好转,便又听任巫医谗言,让他少接触五行属木卯兔。”
只差把皇后的名字给点了出来。
萧元澈疑道:“怎么如今巫蛊之事如此盛行?当年先皇后便栽到这巫蛊之祸上,长安城好多年不敢有人明面上行这些。”
徐维铎慢悠悠道:“圣上行将朽木,一个怕老的人不管什么术法都想拿来试试。怕就怕圣上的此般言行,倒是给朝中放了信号,让他们闻着味儿来跟太子作对。要知道,这么些年我们东宫在朝内朝外得罪的人可不少。”
谢清辉细细思忖,不论是顾连翘的巫蛊娃娃还是姚贵妃的巫医,这些事无不透露着稀奇古怪,但只差一条线,把他们连贯起来。
**
顾母自那日把巫蛊娃娃送给了顾连翘后,心里的石头总算是放下了。
许是天气回暖,她咳嗽没那般严重了,还能在门口的菜地里挥动一下锄头。连翘这丫头喜欢吃仔姜,冬日里哪里有这些鲜嫩的东西,如今得了空她便栽了些。
赵婶儿见她脸色红润,同她打招呼道:“顾夫人在忙呢。”
顾母擦了擦额上的汗:“是,连翘说她就爱吃这。”
赵婶儿看了看竹筐里的老姜,“她以后都是谢府的媳妇儿了,怎么会少这一口吃的。你最近没去看看她,她跟谢大公子如何过得可好?”
顾母一连憋了这么些天,她好不容易为自己女儿做了件好事,没忍住拿出去跟赵婶儿去卖弄,赵婶儿越听脸色越差,最后几乎变了调:“你给她送了巫蛊娃娃?”
顾母道:“听...”顾母顿了下道:“我听人说,长安城的贵人们都信这个,尤其是谢府,他们大司马一个出身马奴,一个出身婢女,都是靠的这个翻得身!”
赵婶儿几乎吓得脸色都白了,“你多半被人给框了!十几年前我还是姑娘时,还在一家贵人家里做过短工,他们家同谢府交好,他们说谢府是最厌恶此等巫蛊之术的东西,叫我们以后送东西过去身上千万别带着这些!这又不是辛秘!长安城里的贵人都知道,你当年住在长安,你没听过么?”
顾夫人被她的话吓得腿软,几乎站不稳,“我...我那时身子骨不好,就待在后院将养,外头好多事情都没听过!”她又痛苦地捂住脑袋喃喃自语:“怎么可能!他怎么可能会骗我?”
赵婶儿确定她定然被人框了:“人心隔着肚皮,有些人长得人模狗样的其实才坏得厉害咧!你赶紧带着人去谢府,把这事来由说明白,免得到时候连翘夹在谢府左右为难!”
赵婶儿一连问了她几次那人是谁,可顾夫人早就心态崩裂,哪里还会半点余力去回应。
顾夫人几乎被吓得六神俱乱,进了屋却慌得不知道该拿什么,眼前黑沉沉的,她扶着木桌才勉强站住,她心跳越来越快,脸上不知道是汗还是泪,手也哆哆嗦嗦地收拾东西。
在系包袱时,她好几次都能打好一个结。
她在想,她不是一个好的母亲,这辈子一直都在拖累连翘。
从前一副病秧子身子,拖得她不得不像个男人一样去山上讨生活,如今她好不容易得了天大一个机缘,一次两次都差点...差点被自己的愚蠢给害了。
她把门虚掩着,跨过门槛,阳光洒在黄泥路上竟有一丝明亮的白,道路的两侧开着明媚灿烂的油菜花,熟悉的乡亲驾着牛车慢悠悠地向村外走去。
可她却没有了再去长安的勇气。
一次两次她给顾连翘带过去的都是灾难,哪怕她这次口说无凭地去跟谢府讲,那些人能信吗?
不行,她得回山上去,把那个说谎的人给拽下来,让他一道去谢府赔罪。
顾夫人不知从哪来的勇气,她转身,绕过蜂蝶环绕的油菜花地,踩过浅浅的小溪沟,拽着两边的灌木,往山上爬去。
她一定得去山上找到那个人。
**
已经五天了,顾连翘坐在蒲团上,抱着膝盖埋着自己的脑袋。
巨大的菩萨相在袅袅青烟中悲悯地看着世人。顾连翘在梵音中似是听到其他什么声音,有些好奇地抬头,然后视线落在菩萨相的眼睛上。
谢家塑的神像全身披着金箔,可神像的眼睛那块金箔脱落,在窗缝钻进来的风中缓缓漂落,顾连翘身上,破碎支离的金箔像一滴泪落在她的掌心中。
身后的门开了,是谢老夫人身边那位年长的嬷嬷,“顾姑娘,时间到了,您出来吧。大公子有请。”
从佛堂踏出去的时,顾连翘被厚重浓烈的日光刺得眼睛几乎睁不开,她一路跟着嬷嬷穿过檐廊,终于在谢清辉的院子门前止了步。
谢清辉向来洁身自好,院子里也没什么丫鬟通房,一路行到会客厅,只见往来的小厮各个低头屏气,倒是比谢府里其他地方的下人们懂规矩多了。
进屋时,谢清辉立在窗前,屋内还有几个小厮。
见顾连翘来了,他转身抬抬下巴,小厮退了出去,顺便把门关上。
屋内一下静了下来,唯有窗扇外的鸟雀间或啼鸣。
“坐。”谢清辉斟茶,给她递了一杯,杯盏内水纹浅浅,映照出他如玉的面容。
“那件事不怪你,祖母不喜巫蛊之事,让你去佛堂待几日,你可觉得委屈?”
顾连翘在谢府受到的委屈多了去了,甚至现在谢清辉问了她的心绪也没什么起伏,有什么好说的?
选择嫁给他,就得受这些委屈不是么?
谢清辉记得,她原先不是这样的。
她是一个很吵、很爱闹腾的人,看到一个新奇的东西都会好奇地要命。
她还喜欢他,明亮的眼睛、炙热的视线,让人忽视都难。
可现在,生机勃勃的她在谢府短短的数日便迅速枯萎下去,他有些焦躁,难以言明到底是什么感觉。
他是不喜欢她,可是他得看着她明媚活泼、没皮没脸地贴上来,然后他再大义凛然、果断地拒绝她才对。
而不是死气沉沉的,看着他跟看到旁人一样,没有半分神采。
谢清辉有些不耐地伸手敲打着桌子。
顾连翘鼻腔一酸,看啊,他们只不过相处了短短一炷香的功夫,他便失了耐心。
不过也是,如同他这般矜贵的人,和身份低贱、心思不纯的她定亲,本就是一件让人颜面尽失的事。
她有什么能让他值得满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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