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无意外,韩非在初见荀子后便登堂入室,成为得意门生。
而李斯就没有那样的好运了。原为上蔡郡小吏的他没有显赫的身世,更没有什么闻名于世的著作可以称道,处处平庸。“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即便是荀夫子这样慧眼独具的大教育家,也须一定时间的考察,才能看出他身上的特异之处。
就在李斯尚未成为入门弟子的这段时间,韩非也依然与他交游甚密。他们的出身虽有着天差地别,思想却仿若一母同胞。韩非理解李斯,李斯亦理解韩非。并且,是只有彼此能够理解,好似前世的伯牙与子期。于是,他们成了荀子门下最为亲密的同窗。在李斯紧随其后入门后,两人的交游更是亲密。出则同车,入则同居,餐则同饮。从不吝啬分享彼此的见闻与见解。
夏至之日,两人同乘一车,来到兰陵山林中纳凉打猎。李斯牵着一只大狗,一手置于脑后,斜倚于车上,望着山中飞窜的飞禽与走兽,笑说:“昔在乡中,常携两小儿出上蔡东门,牵黄狗以逐狡兔,其乐无穷也。”
韩非闻言也是轻声发笑,抬手去摸那盯着猎物的大狗之头:“狗逐狡兔,群雄逐鹿。周失、失其鹿,天下,共逐之。”
李斯哈哈大笑,不紧不慢地解开链子,放那赳赳猎犬下车。自己则取下身后背负的长矛,屏息凝神,冲着山中野鹿瞄准:“鹿死谁手不知,且看人为!”
飞扑而上的猎犬,正咬住了野鹿的脖颈。李斯同时一击而中,鲜血从猎犬的利齿之下溢出,那野鹿的两只后腿在空中无力地挣扎,不久,便渐渐地停止了颤抖,不再动弹。
“大善!”
“今晚吃鹿肉!”
注意到此处正是自己旧识的来路,韩非唤车夫停下车来,走至车下,极目远望,又慨然长叹:“斯兄可知,吾曾就此道入楚。”
李斯拖着野鹿沉重的尸体,将它放到车上,闻言倒是颇感意外,问道:“山路难行,为何从此而过?”
韩非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耸着肩膀笑了笑,后才略带几分无奈道:“时运多舛,迷、迷路了。多亏一位山姑为吾指点迷津,方才、才能到荀师门下。”
“今天下纷乱,我亦常有失路之感。”李斯看了韩非的侧影许久,大约是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而没有道破。
韩非默然,眉眼之间涌上一层浓浓的失意,磕巴地说:“斯兄尚有广阔天地,非、别无可选。”
经过长久的交游,他们对彼此是那样熟识。他们那么像,一样的才华惊世,一样的踌躇满志。可生于韩国宗室的韩非,因此出身所声名显赫,却也终其一生,都被这个弱小的国家给束缚住了手脚。李斯明白他的无可奈何,更明白这些命定之事,实在无可更改。若韩非能舍弃这个行将就木的韩国而侍他国,他也就不是韩非了。
韩国对韩非实在薄情,可韩非对韩国唯有一片深情。
“唉。”李斯也只能在心中默然长叹。有时候,天生贵胄不是礼物,而是债务。
究竟是王侯富贵的出身更好,还是他这样一个上蔡小吏才更悠游自在呢?李斯无法给出回答。至少他有一个温暖的家,有一个爱他的妻子,有两个可爱的儿子。扪心自问,他除了羡慕韩非的智商,从不羡慕其他。
为了挽救此刻如此低迷的气氛,他轻拍那人笔直的脊背以作安慰。思来想去,还是转移了话题,半开玩笑道:“那山姑是如何模样?”
韩非果然很快就忘了忧郁,低头深思片刻,白皙的面颊微有些发红,这才认真地回答道:“山姑、山姑言笑晏晏,甚、甚美。”
李斯大笑,摆出一副家兄似的模样,又好心地拍拍韩非那略显消瘦的肩膀:“离家不过数日,吾却常思念家中妻小。今弟已二十有七,孤身在外,无人照应,何不早日成家?”
“兄、兄莫要取笑,我、咳!”被李斯这么一调侃,韩非当即面红耳赤,一下子又口吃起来,只得把头埋得更低了,仿佛成了个鹌鹑,好半天才磕磕绊绊地说出想说的话:“吾、吾心力不足,药不离口,实在、不宜成家。”
“阿嚏!”正在溪边捣衣的寻岚不知为何,忽然就鼻尖发痒,打了个喷嚏。
当那两位同窗正为猎到了一头小鹿而欣喜非常、准备回城时,就这么巧合地与跪卧在溪边浣衣的“山姑”不期而遇。
女子的袖口挽起,白臂外露,一束长发瀑布般垂于臂弯之下。一手撑在青石板上,一手在水中清洗衣物。汩汩溪水则自指缝间穿流而过,遇光则如琉璃般闪烁。
李斯心下正奇怪,这荒郊野岭的,竟还有人家?却听见身后的韩非很是惊喜地轻喃了一声:“啊,是、是山姑。”
“姐姐,有人。”
同样在溪边收拾衣物的文狸忽然轻轻惊呼了一声,寻岚霎时回神,抬眼向两位来客投来淡淡一瞥,毫无羞怯,也无惊讶。在短暂的思索过后,她认出了韩非——那位迷路的公子。
寻岚手中的活计暂时停下,含笑望向那人,大大方方地唤了一声:“是你啊,公子。”
尽管在同窗还在身边,韩非还是难抑住心中的惊喜。赶紧走上前去,向她一揖道:“多、多谢姑娘那日指路之恩。”
“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寻岚微微颔首,多看了韩非几眼,正想问问他是谁,却被韩非有些局促又磕巴地厉害的话给打断了。
“在、在下失礼了!非、非礼勿视。”韩非被眼前雪白的胳膊刺得眼花,后知后觉地脸红起来。忽然就把袖子一举,挡在眼前。
韩非越是紧张,这口吃的毛病就越是明显,再加上突然脸红,简直把手足无措四个字写在脸上了。以至于文狸都没忍住笑出声来了。寻岚则是站起身,放下衣袖,掩唇轻笑:“公子多礼,倒叫小女不好担待了。”
韩非这才露出双眼,呼出一口紧张的气息,又轻声问:“那、那日行程仓促,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寻岚垂手而立,长长的墨发顺着两颊滑落,直到腰间。被山风一吹,乱了几缕。含笑对答:“岚,山中之岚也。”
“我、我叫韩非,是......”韩非这一句话磕磕绊绊的话没有说完,就被李斯笑着打断了。
“他叫韩非,荀子门生。在下李斯,乃是同窗。”李斯上前一步,为紧张的韩非解围,十分通顺地做完介绍。韩非则满是谢意的向李斯颔首,又略有些失意地低下头去。大抵,也是在为自己的毛病而难过。
韩非。这个名字,近年来流传甚广。都道那是一大才公子,原来就是面前之人。却不曾想,他竟天生患有口吃之症。如今士子,皆以雄辩为能,他有这种毛病,难免让人心生惋惜。
“但,遇到我,算你的造化。”神女在心中暗道。
寻岚不自觉上前两步,在距韩非只有一人之隔处停下,仰头沉吟片刻,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轻声道:“小女久居山中,略通一些医术,知道有个偏方可治语塞。君若不弃,可来此溪头寻我。”
韩非迟疑了片刻,低头看着那双清澈的眼睛,似是不大相信,却不忘向她拱手:“若,若真如此,姑娘恩同再造。”
寻岚只是无声一笑,看向韩非的身后一直在逗弄猎犬的李斯,又轻声说:“那,我便等公子得空再来。黄狗已经等不及吃肉了,两位回吧。”
她说完,转身回到溪水边,弯腰将洗净的衣物放入竹篓,背在背上,招呼文狸与自己同去。再回身时,便见韩非已同李斯一起回到车上,仍探身远眺向这方。
是夜。再次被夫子拒之门外的水神大人,带着浑身的怨气爬上山。昔日衣冠楚楚、派头十足的夏漓,头发是乱的,衣服是随便穿的,眼神是生无可恋的。嘴里一刻不停地念念叨叨:“你才胸无点墨,你才是来凑数的,你们全家都是......”
没错,已经整整半年,在日复一日的授课、问答里,我们的水神大人还是连荀夫子的门都混不进去。用文狸的话说,那就是“去夫子门下扫地或许才是水神的归宿。”
脑海中回荡起文狸那小妖自以为没被听到的话时,夏漓还是一阵忿忿。
“可恶,狸仗神势,狸眼看神低!”
“大晚上的,谁在山里聒噪。”
一抬眼,就见寻岚斜倚在竹庐门口,手执一盏明烛,眼中满是笑意。在其脚边来回踱步的,正是那只讨人厌的小狸花猫。
夏漓那喋喋不休的碎碎念忽然就停下了。一笑,眼波流转,也不避讳,直接就走到了寻岚身边,很是愉快地轻声说道:“神女大人,在这等在下幽会呢?”
寻岚一指轻点在他的额头上,戳开那张过分靠近的脸:“看这落魄样。今日还是没能拜入荀师的门墙。”
夏漓一拂衣袖,打落寻岚的手指,表情显得很是不平:“哈,我早说过,这荀老头不懂变通。明明是他说的本神的答卷有趣,他有本事欣赏我,怎么没本事给我开后门啊。”
寻岚掩唇而笑,故作神秘道:“你来巧了,我倒是可以给你开个后门。”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