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早察觉到寻岚到了身边，但剑招未停，反倒更加认真。
片片梨花瓣随风飘舞，在剑气间打着旋。一朵花型完好的的梨花近在剑侧，他一个侧身，动作很是小心，那朵花便稳稳当当地落在了剑尖上。
花？
正月繁霜，何来花开？
少年放缓了身形，满眼疑惑地看向树下，就见那只纤细好看的手正轻飘飘地收了回去，白皙的指尖晶莹如玉。寻岚正巧偏过头来看着他，青丝微微散开，散在侧颊、颈间，一双桃花眼笑意盈盈，好似眼前的皑皑春雪都黯然失色。
翦水瞳、点绛唇撞入眼睛，蛊惑着少年情窦初开的神识。目光触及那人时，白净的小脸上罕见地显出些如同高烧一般的绯红色来。
他微微笑了，带着些憧憬，似乎又有些局促。
嬴政的剑招一收，将那朵花和剑尖一并如礼物似地递过来：“送给你。”
木剑无锋，花开其上。
寻岚接过了那朵梨花，素白花瓣，经风一吹，显得很是娇柔。她回以一笑：“好看。”
可望着少年的眉眼，心下忽然就一阵酸楚。她伸出手，轻轻抚上嬴政柔软的黑发，将那些在习剑时带下的梨花瓣扫下去。
这一别，此生怕是再也难有相见之日了。
草老虎、陶偶、小花......每一样礼物，她都很喜欢。
寻岚低头看着这花，专门用丝帕将它包起。
那珍重至极的模样，不禁让嬴政有点纳闷。
“要不，我再编个花环送给你？”少年仰着脸问道。
听到这话，寻岚回神，不觉一笑。
想到赵姬已经告诉嬴政她要走的事情，此时还能见少年如此轻松的模样，也是难得。
倒是她多虑了。其实他们本是可以笑着作别的。这样想着，寻岚的心情也放松了下来。
“今日是你的生辰，哪能劳动大驾呢？”
寻岚俯下身子，目光和嬴政齐平，眉眼温柔：“累了吗？脸这样红？”
伸手摸了摸他的小脸，手感软软的。寻岚再一次仔细端详他的五官，想要把这段故事刻在心里。
少年的眉目已经可见英气，假以时日，定然丰神俊朗，不知将是多少闺阁少女的意中人。胜过宋玉，不输子都。殊不知，彼时的嬴政英俊有余、威严太盛，闺阁少女见了，怕是战栗得根本不敢抬眼看上他一眼。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被掐着脸蛋的少年立即别过脸，赧颜更甚：“没有，不累。”
听着嬴政这样孩子气地否认，寻岚也不戳破，只是抿嘴轻笑，最后一次伸出手揉揉少年的脑袋，轻声叮嘱：“以后，要照顾好自己。”
“照顾好自己”这几个字一出，嬴政立马变了脸色。猛然回头，双眼直直地盯着寻岚：“什么意思？”
“就是......”
寻岚还没组织出语言，又被少年脱口而出的追问打断：“你要走？”
上一次她不辞而别之时所说的最后一句话，也是“照顾好自己”。所以嬴政一听到这句话，就立刻变得极为焦躁不安。
寻岚当然没料到他会是这样的反应。难道赵姬并没有告诉他这一切？
“你问过我九岁的生辰想要什么礼物。那时我没能说出口，现在我把它说完，”少年的语气忽然变得急促，用力抓住寻岚的一只手，力道之大，直让人感到惊诧，“我什么也不要，只要你。所以你不可以走，我不答应。”
他一反常态的一口气说了许多。平日里少言寡语，显得很是冷淡。眼下，却是双眉紧蹙，凤眼微瞠，明显是气极，说着话的时候，声音都是颤抖着的。甚至，眼眶都有些红了。
这心口，竟然又在疼了。
寻岚深吸一口气，努力忽略掉那莫名的痛感，尽量平和地开口：“夫人没有告诉你吗？”
少年的眼角因悲愤而泛红，眼神却无比执拗，反问道：“告诉我什么？”
寻岚心里一凉。坏了，看他这样子，就知道赵姬真的没有告诉他这些。
的确是好手段。借孩子的口来挽留，最让人难以拒绝。
看着嬴政那双受伤的眼睛，寻岚都快觉得自己是个罪人了。可她又能怎么办？果真留在凡人身侧，伴他一生吗？
这不可能。
单单是现在，能够看着他们渡过难关，她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寻岚并不擅长安慰人，更别说，她压根就没有想到会出现这样的情景。好半晌，她才说出一句无力的低喃：“盈虚有数，聚散有时......”
“我不想听这些！”少年骤然拔高了音量，面色在怒火中愈显苍白。他双手攥拳，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但寻岚看到，他的身子正在微微发抖。
“你马上就能回秦国了，”纤长的手包裹住他颤抖的手，捧于掌心，寻岚眼中竟有些许模糊，轻柔的声音也不可避免地带上了酸涩：“前路通达，不再需要姐姐了。”
“不，我需要你。我不能没有你。”嬴政低低地说道，声音艰涩，字字都仿佛用尽全身力气。手上的动作却不敢有丝毫怠慢，反手握住她的指尖，紧紧地，仿佛要嵌进血肉里。
“阿政，你还小，有很多事都不懂。有些人，并非越近越好。就像那泉水干涸后，两鱼拼死相濡以沫，却也只能一同困在浅滩上，倒不如相忘于江湖。”
嬴政不再言语，只是兀自低下了头，将自己的情绪掩藏在黑暗中。他眼神晦暗，叫人看不清其中到底蕴藏着怎样的神色。
“不错，我的确不懂。我被父亲抛弃，连累母亲，亲族破碎，向来孤身一人。今日你也如此，说走便走了。你有千百个理由离开，而我，我却只有自己的一片私心这样一个理由留下你。”
他抬眼看着眼前的人，语气黯然，余光瞟到头顶异常繁茂的白梨花，苦涩地道：“质子府中的梨树、梨花，果真是不吉利，早应伐之。梨者，离也.....”
少年的眉锋紧紧地锁着，依然紧紧抓住寻岚的手不放开，却已不似初时坚定，目光痛苦纠结，心中如有波涛万千。
而寻岚看着他，随着少年明亮的目光渐渐黯淡，心口的疼痛越发无法忽略。
“阿政，我......”寻岚紧握住他的手，却觉得他的指节发凉。从前的嬴政，何曾有过这样的样子。她说不出话来，只有一句毫无用处、软弱无力的：“对不起。”
心神紊乱的刹那，那一树白如霜雪的梨花霎时没了灵力，花尽倾颓，纷纷扬扬地落下，真如淹没天地的霜雪一般。
看着满树枯败的梨花，寻岚恍然失神。
如果她也能如这花一样，有开有落，那么，她也可随心去留。
可是她不能。纵然行走在红尘之中，她的时间也从未有过流动。
沉默。
梨花依旧在飘落，树下的人只有沉默。
嬴政忽然喘息起来，像是哽咽，像是悲叹。
或许，眼前的女子，果真如母亲所说的那般，仙也。仙也，固美若此；仙也，固聪慧若此；仙也，固无情若此。他此刻只想阖上眼睛，痛哭一场，以期忘了那惑人的美貌、贪恋的关爱。
“为何...为何...为何...”
嬴政地反复问自己。
吾实有过哉？为何天地浩大，竟无一人爱吾？
或云：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既如此，为何天地万物，皆要弃吾而去？
他不甘心服从于这样的命运。
少年垂下泛红的双眼，盯着寻岚的手，好半晌，忽然将她拉到自己的嘴边，张口在手掌与手腕的连接处重重地咬了一口。
突如其来的袭击，让她下意识地将五指收拢。疼痛的感觉稍纵即逝，可紧接着，她就感觉到有几滴温热的液体滴在自己的掌心。他是有生以来第一个如此强烈挽留她的人，也是第一个让她明白羁绊的人。
肌骨的疼只是些微，心口的疼却愈发强烈。
那些细小的疼痛正在吞噬她，原本虚无缥缈的心口，开始有了重量，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扯动，牵扯着思绪。
那年，她问尧：“何谓人间？”
原来，人间就是撕碎那万丈繁华的表象之后，那最是简单的聚合与离散，最是刻骨的痴嗔和不甘。
她没有将手从他的口中抽回来，直到纤腕泛红，皮下渗血。
风吹叶，花落头。
寻岚微微眯起眼睛，好像看到风有了颜色，花有了言语。
“一，二，三......”
从这一刻起，她亘古不变的时间好似第一次开始了流动。
也是在这一刻，她第一次地，想去做些违背天理的事情。
也许，并无大碍，不是吗？
她抚上自己的心口，默念：“你的生辰，我会送上我所能给的，最好的礼物。”
半晌，嬴政的唇齿终于稍离手心，留下一排深刻的牙印。
他哑声开口道：“你没什么对不起我的，可我......放不下。”
他抬眼，如望祀祝祷般的虔诚：“我只有这一个请求。不要忘记我。好吗？”
以前的寻岚，定不会开口。而今时寻岚，依然缄默。
缄默的神女，望着少年那双流泪的眼睛，却在心中对天起誓：
“我会用自己的方式，陪伴你，守护你。不欺，不弃。”
寻岚：很好，孩子，你是第一个敢咬我的人，已经成功引起了本神的注意。——《霸神语录》
嬴政：没错，我们秦国人都是真·会咬人的虎狼。
祝大家周五快乐，今天加更一篇！！
（小小声：所以为了一起度过这个愉快的周末，让我们一起休息吧
作者这几天在陪护朋友做手术，so...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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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蒙神之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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