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姬一直在窗边悄悄观察着院中的情形。
她当然是希望能借儿子的口留住寻岚的。朝夕相伴,她早把寻岚视为密友。
可看到嬴政已经落泪,寻岚仍是不言不语的模样,赵姬也灰心了。
她从屋中走出,把嬴政从寻岚身边拉走。
嬴政没有反抗,任由母亲将自己拉回了屋中。只是在进屋的那一刹那,他回首望了一眼寻岚,目光如泣如诉。
晚间,赵姬请求她至少陪着母子两人一道回咸阳。之后,她要去何处,都有人护送。
“至少,让妾回国后为姑娘送上赠礼,留作纪念。”
寻岚没有犹豫,一口应允。
然后,在昏暗的灯烛之下,她一人枯坐,失神地盯着手腕上深重的咬痕。
嬴政咬的很重,皮下一片血红,亦有细小的血点渗出。
她从来没被咬过。
寻岚下意识地将指尖轻轻从那个渗血的伤口上划过,却忽然停下。
这轻轻一抚,便可将这两排深深的牙印抚平,不留一点痕迹。
她却更想留着它,记着它。
可惜,当她一觉醒来时,伤口已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几乎只剩下一丝淡淡的痕迹。
——
偌大的咸阳宫,上下一片素白。
昭襄王薨逝的悲伤,弥漫在宫廷内外。太子嬴柱重孝在身,先要为先君服满丧期,而后才可继位。正妻华阳夫人、嫡子嬴异人皆是一身孝服陪伴身侧。
是夜,在灵堂的神牌前,幽幽灯烛映照着嬴柱业已苍老、松弛的脸颊。身为人子,他自当守孝在前,不能稍离。匆忙的脚步声,踏破了烛台前的宁静。
“君父。”异人一撩衣袍,跪倒在嬴柱身侧。
异人还未开口,嬴柱就已经知道他想要说什么了。
“嘘。”
他安静地抬起满是褶皱的食指,示意异人稍安勿躁。
嬴异人见状,低伏下身,长跪不起。
他低垂到地面的头颅,写满了期盼和哀愁。
“君父......”
“唉,”嬴柱默然叹息,依然跪在灵前,总算微微侧过身来看了嬴异人一眼,十分疲惫地说:“汝急之若此,何有太子之风。”
嬴异人只稍稍抬头一寸,看着嬴柱在服丧期间日渐消瘦和疲惫的脸庞,他越发觉得,君父的时日无多了。
是的,在秦昭襄王薨逝的那一年,太子嬴柱已经五十有三,到了迟暮之时。
而守孝的礼制繁多,衣素服、吃素餐,还要日日守在灵前哭丧,极为漫长。对于如此年老的太子而言,实在是一种折磨。
嬴异人唯恐君父在守孝期间出事,更不安于自己如今的根基尚未稳固。所以才会如此急切地屡屡上请嬴柱早日下令接回自己远在赵国受苦的妻子和长子。
何况,他已经与他们分别六年了。
一等再等,到了如今,他再也无法继续等待了!
异人叩头再拜,沉声微哽:“君父!儿在外,是太子;在内,则为家长,自当心系妻小啊!”
嬴柱稍显佝偻的背影,在灵前的烛火映照之下,更显昏暗。
他终是发声,无力却透着欣慰:“吾儿却有情谊。也好,也罢......”
于是,一道加急的诏令,成了这一片白中,唯一鲜亮的红。
此时,异人府邸内正是一片安详。先王薨逝,总算熬出头来的人们,便在自己的范围内秘而不宣地欢笑着。
嬴异人的生母夏姬正在妾室韩夫人的屋中逗弄着她最喜爱的孙儿。
孙儿生得眉目昳丽,貌若丽质女孩。任谁见了都得夸上两句,何况是亲奶奶夏姬,更是当成宝贝似的宠爱。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孩子奶声奶气地给母亲和奶奶展示自己背下的《关雎》,引得两代人一起鼓掌欢笑。
“成蛟我孙果真是聪慧。”
“奶奶!”
夏姬有些吃力地将已经如小树苗一样茁壮的孙儿抱在怀中,慈眉善目地笑看着韩夫人与自己的孙儿,眉梢眼角俱是笑意。
边抚着他柔软的发丝,对他说:“小公孙以后啊,定是个丰神俊朗的少年郎。”
这个孩子名叫嬴成蛟,时年六岁。孙儿的名字还是夏姬亲自给取的,希望他能够蛟龙入海,将来大有作为。
成蛟是异人的妾室韩夫人所出。而韩夫人是夏姬从自己的母族中千挑万选出来的,自然是婆媳和谐,三代阖乐。
但是,在这个大喜的日子里,夏姬看着成蛟的侧脸,忽而流露出了一丝哀伤。
韩夫人脸上的笑意也是一凝,忙上前问道:“母亲,何事烦忧?”
夏姬长叹了一口气,脸上的铅华也黯然几分。
“我是想着,若能见到我的长孙,眼看两个孙儿环绕膝下,就更好了。”
“可怜他们母子,至今......也没能让我见上一面啊。”
韩夫人握着丝帕的手紧了紧,起初并未答话,半晌,才僵硬地接了句:“是啊。”
“奶奶......您别伤心。”
成蛟用小手轻轻抚摸夏姬衰老含泪的脸庞。
韩夫人看着这一幕,心中更不是滋味。
一提起此事,屋中原本轻松的气氛不复,变得伤感起来。
也不尽然。
比如韩夫人心中丝毫不觉伤感,只觉嫉恨。
她分明是夏姬的族亲,也很争气地为异人诞下了次子成蛟。
韩夫人自问在异人身边这些年,自己侍奉夏姬比侍奉华阳夫人要用心得多。即便,后者才是异人的嫡母。
可为何,夏姬还会挂念那根本就没见过面的正室和孙儿?
更别说那一位身在赵国的正室,身份远没有她尊贵也没有她与夏姬亲近。
就连赵姬生得孩子身上,也流着卑劣的血液。有何值得牵挂的?
这些年来,每每听到夏姬念叨起来赵国的那两人,韩夫人心中都是一阵的不痛快。
而异人呢,更是对那个赵国女子始终念念不忘。
她真的想不明白,那个女人到底给异人灌了什么**汤?
若不是她来的晚了些,哪里轮得到那样不三不四的女人来当正室?
此刻思虑得多了,韩夫人脸上挂着的笑容都险些没能维持下去。
多亏是屋外响起一阵踏着雪的脚步声,她这才分了心,轻声说道:“母亲,想来是异人守灵回来了,妾去热一热羹汤。”
夏姬也收起了忧郁,正襟危坐,等着异人进门。
而韩夫人提群而起,穿上鞋履,匆匆走出门去,果然看见了嬴异人那高大而消瘦的影子。
“夫君。”
韩夫人对他腼腆一笑,正要与之相语,却被异人一脸急色地打断。
“母亲在何处?”
韩夫人心中纳闷,但还是老实告知:“母亲在妾屋中陪伴成蛟呢。”
“好,好。”异人的双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就急匆匆进屋去了。
而当韩夫人端着刚热好的羹汤回屋时,就听到了那对而言十足的噩耗。
——新君已经下令,与赵国和解,接回赵姬与嬴政。
望着自己正无忧无虑欢笑的孩子,韩夫人端着汤匙与漆碗的手下意识地握紧。
“成蛟,母亲会给你最好的未来。”她在心中默念。
看来,必须要先下手为强了。
——
在这素裹的白色天地之间,一列车队,自函谷关西侧的山道上缓慢下行。
黑色的纛旗被严冬的风雪冻彻,翻动着冰冷僵硬的响声。无数沉重的车轮声,在山谷间回荡。由远及近,最终来到了邯郸城下。
为首的那一人,眼神锐利,身材魁梧,乃是大将蒙骜之子蒙武。
经过长途跋涉,武士们看上去风尘仆仆。但他们个个目光如刀,身上肃杀之气不减。使人无论如何都不能小觑。
秦王的车队,比预想中来得更早。
立在质子府门口的几人,赵姬牵着嬴政,寻岚与一众仆人立于身后。
一位黑甲将军从马上翻身而下,屈膝抱拳:“末将蒙武,恭迎公子、夫人归国。”
赵姬已然红了眼眶,抬手哽咽道:“将军快快请起,一路辛苦了。”
于是,蒙武起身,侧身一步,让出了身后那辆最为华贵的马车。
赵姬紧了紧嬴政的手,这才松开,理了理自己的妆容,迈出了第一步。
然而,嬴政却没有立即跟随上去,而是再一次深深地回望,目光所落处,是寻岚。
寻岚在距离仆人们稍远的地方,低眉与自己的两只小妖轻声说道:“我大概要羁留许多年,你们......不必同去,且自在悠游于山林之中吧。”
这一番话,此前她已经说过数次了。赤豹倒是接受得很快,默默应下。
文狸却十分不舍,屡次劝慰安抚之下,她才勉强答应了下来。
但当寻岚向她伸出手时,她却又忍不住抱住了寻岚,眼泪蹭了寻岚一袖子。
文狸抬起头,泪眼汪汪地看着寻岚,哽咽道:“我们还会在山中等姐姐,你别不要我们。”
寻岚摸着她柔软的毛发,轻声应下:“我不会不要你们,我只是需要在人间待一段时间。”
文狸吸着鼻子,放下了自己难舍难分的手。目送寻岚跟随赵姬、嬴政母子一同上了秦国人的车队。
蒙武利落地翻身上马,稍低下他坚毅的面孔,对着质子府中诸多仆人一颔首。
“走——!”
一声号令,马声嘶鸣,车轮滚动,正式踏上归程。
赵姬在回望,嬴政也在回望。
前者以手抚心,目光含泪:“总算,熬到这一日了。”
而嬴政则将头靠在母亲的怀中,只是侧首朝着窗外睥睨,冷眼无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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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迢迢归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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