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岚失神地走在邯郸城内,脑海中反复回想着在平原君府上所见的一切。一色丧服,一地死士。她终是没能完成樵公所托。她想着,既然义夫会自愿加入死士的队伍,必然也更乐意作为一名战士以礼厚葬。而不是由着她将他带回紫山麓下那个偏僻的小山村,埋在屋下。
当平原君问及她的来意时,她只用自己早已想好的腹稿应对,道是奉阳君支持前线,钱粮已在路上,望君候再坚守些时日。
赵胜脸上欣喜的笑容她已忘记,只记得他沉默地看着门客一个个将死士的遗骨抬出府邸时,那悲哀又愤恨的眼神。掷浊酒在地,愤然道:“若得异人家小,吾必杀之以为旌夏!”
青铜酒爵咕噜噜滚到脚下时,仿佛《桑林》之舞阴森吊诡的乐声。
春秋时,宋平公在楚丘设宴邀请晋悼公。献《桑林》之舞,舞者手持大旗,旗杆之顶挂着刚砍下的人头,随乐舞摆动。血淋淋的凶光,把晋悼公吓得大病一场。这一面旌旗,便被称为“旌夏”。是战胜者向战败者炫耀武功的旗帜。
秦赵本同源,同类之间,何苦相残若此?
世间事,本无常。
正如此刻,忽然一阵激动的高喊,沸腾了整座邯郸。
“楚国人、魏国人都来了!援军来了!”
这一声喊,犹如一块沉重的巨石投进了死水潭中,惊起了骇人的波澜。呐喊声中,人们如潮水般涌向城门。战鼓擂破,骑兵长抽出长剑呐喊号令,城内士兵整装执戈奔赴,尚有力气的农夫举起锄头,平原君府上的士人拔剑而出。
仿若漫长的压抑都只为等待这一刻的反击,赵国人从垂死的悲哀中猛然惊醒,而胜利的喜悦,已在眼前降临。为这一刻的胜利,不惜剖开肝胆,横刀赴死。
洪流滚滚,人潮不散。只有她还伫立在原地,恍然拿出自己怀中的两枚信物。蔡泽的名牌,李兑的金印。义夫已死,两物如今皆一无用处。错杂的呐喊声淹没了细微的呢喃,尘埃泛起的波浪弥散了月光。
茫茫天地,吾将何归?
是了,文狸还在山头等她。赤豹还在村里守着樵公。至少,该把义夫的生死交代,也不算是无功而返。这样想过,她转向北方。向着人潮相反的方向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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邯郸北方靠山,地势更高。水道自山顶一支支分流而下,在这足可以冻死人的冬日里,化作一片交错的冰河。举目所见,残月如刀,霜星如泪。冰冷的夜光如水,洒落旷野,各自东西南北流去。
在漫长孤寂的岁月中,她总是抬头望着这片被云雾遮蔽的天空,如同此时此刻,那样长久地凝望,直到这一片深邃的苍穹,终于在一次次的凝视中有了些微改变。
是火光,映亮了夜空的一角。能在这时候燃起如此耀眼火光的,只有军队。
她收回远望的双眸,很快就在对侧的天际线下看到了驱车而来的文狸。两匹漆黑的骏马驾拉着轺车,既无半点火光点缀,也无一丝鲜亮的色彩用以瞩目。然而,神的五感,非来自于耳目,而源自神识,敏于常人数倍。即便如此情景,她依旧能看的明晰。
良驹很快到了近前,鼻孔往外冒着白气。它们无辔无缰,却听话得很,见人先低头。御车的小姑娘一身布衣,手扶车轼道:“姐姐久去不归,文狸实在担心,就擅自做主找来了。”
寻岚微一摆手,表示不必担忧。又抬袖虚指远处的河道对岸,道:“那边,有兵士来了。”
文狸的猫眼瞪大了些许,又放松下来,笑着说:“没事,咱们不去那边。姐姐,快上车吧。”
寻岚颔首,抚过骏马的鬃毛,轻语了句什么。这才提起裙裾,轻盈一步,掀开毡帘,上车。指节轻叩挡板,倏忽点亮了车前那两盏熄灭的提灯。幽幽明丽的暖黄色灯光,照亮前路。两匹骏马轻嗤了个响鼻,漆黑温顺的眼也被映亮。
文狸盘腿坐在身边,见只寻岚一人归来,便把头歪了过来,靠在她肩上,揣测着问道:“姐姐,是没找到吗?”
“找到了,但是,”寻岚无悲无喜地抬眼,低声道:“义夫死了。”
“凡人终有一死。”沉默的间隙,寻岚复又平淡地补充了一句,不知是否在宽慰自己。
话音落下,文狸的小手轻按住寻岚纤长的手掌,动物的体温温热喜人,可寻岚仍旧沉默着。文狸亦低下毛茸茸的脑袋,良久才说:“姐姐,我们还是走吧,接赤豹一起回上山。”
坐下马蹄已做仰起之态,只待一声号令。寻岚默了一瞬,眸色恍惚。倒是文狸发髻下的耳朵轻抖了一下,她立刻抬起头来,掀开幕帘,警惕地盯着车外:“姐姐!有人来了,是骑兵!”
小猫的声音忽而提高了,惊讶地指着外头:“啊——姐姐你看,他们在追一个女人!”
剑戟森森,铁马冰河,兵士手中的火把煌煌,瞬间充盈了整片天野。伏倒的荒草野地里,慌不择路跑来一人。女人的广袖招展,裙裾尽皆是泥泞之色。她怀抱着一小小的孩童,正狼狈地躲避身后的大队骑兵。骑兵的长弓已经拉开,一箭未中。
女人正怀抱着孩童跑过冰河,擦耳而过的流矢惊得人一个踉跄,摔倒在冰面上。怀中的孩子也一头栽倒,摔碎了那一池平如镜面的月光。孩子很快爬了起来,哭着伸手去拉他的母亲,女人蜷缩着难以动弹,显然是摔坏了哪里。她一只手撑起身子,哭着仰起头对孩子说些什么。而那小小的幼童拼了命地拖拽着她,狼狈如落水的走兽,从那冷入骨髓的冰面上渡过。
骑兵被冰河拦住,马蹄不能涉过冰面,纷纷取下背后长弓,弯弓搭箭。
一时流矢如雨,可在这漆黑的夜幕下,神射也难有准。“倏”的一声风响,竟是一箭不偏不倚地插入了河对岸神女的车驾。箭簇入木三分,翎羽仍在轻颤。
寻岚蹙眉低首,看着那射入车中的金属箭头,目光沉凝,面露不虞。
“好生轻慢!”文狸娇叱一声,拨开窗帘,怒道:“待我下车教训这群......”
她的话还未说完,只见冰面陡然开裂,撕裂一道渊口,刹那间便碎了整条河道。巨大的冰凌如刀,划破甲胄。下马渡河的骑兵纷纷陷落,惊诧绝望的呼喊声惊起满山飞鸟,却又被冰冷的河水尽数淹没。
“冰面裂了!!”
“救命啊,快救命啊——!!”
而那些尚未下马的骑兵也吓得滚落马鞍,扑到河边,企图捞回被滚滚洪流冲走的士兵。一队人马乱作一团,哭天抢地。将领仍挥舞着令旗,却早已无人理会。
文狸这才收回目光,嗤笑一声,轻飘飘地说:“看这水面,凫水也是难咯。汉之广矣,不可泳思啊。”
她自然知道这是谁的手笔。余光里,端坐于身侧的白衣人影这才收拢纤细五指,将手掌平稳缓慢的一翻,广袖下的丹蔻如兰花初绽。
“走了。”寻岚没有看这闹剧一眼,只是淡漠开口,一任无情。
良马嘶鸣,却在起驾之前,被一个小小的人儿闯入。他像个幼狼似的一骨碌爬到车上,褪去眼中凶戾之气,望着里面士子打扮的人,匍匐在车舆内,衣领下的祝祷长命的玉锁若明星荧荧。他嘶哑求怜,一口雅言:“先生,救救我娘吧!她的腿伤了!”
寻岚的眉心又是微微一蹙。世间事,果真阴差阳错,邪门得很。
那段描述,她虽没有用心去记,却也留有印象。入邯郸前,异人曾仔细描述其家小样貌,令预备入城的二十人牢记。她自是其中之一。
妻形貌昳丽,柳眉凤眼,窈窕出众,盈七秦尺。
子三岁有余,颈系玉锁,生于正月朔旦。
原本只是她说服秦军后撤,用以入城的幌子,想不到这娘俩兜兜转转,竟然千里奔袭到了她的车上。这是何等孽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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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邯郸城外,秦与赵魏楚三国联军交战正酣。魏信陵君与楚春申君率援军十万以破秦军。
再精锐的虎狼之师,也难抵三方内外夹击,逐渐显出颓势。
主将王龁只得下令撤退,三面夹击之下,却是退也难退。军令急下,暂退汾城,投奔汾城驻军。待到好容易有口喘息之机时,正要追究裨将郑安平大意疏忽,竟未能擒获从他部下过道的平原君,害的诸将功亏一篑,却发现郑安平部众已溃不成军,无迹可寻。
史官的刀在汗青上动笔,记下此战之败。
“王师败于邯郸,走汾城。”
那潦草的一生,也就这样结束于刀笔之下。
“秦将郑安平者,原魏人也。昔范雎为魏相魏齐之门客,受辱于魏齐,抛于厕中。守门者郑安平怜而救之,同去秦。王慕雎之才,拜为秦相;雎念安平之恩,荐为秦将。后败于邯郸,降赵。赵封为武阳君,不几年,殁亡,收其封地。”
作者拖沓慢热的节奏终于写到主角出场了555(散花散花)虽然文笔慢热,但耐心看下去精彩多多!
本章mvp: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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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伊人在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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