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郁萧醒来,头是懵的,带着些混沌,他睁开眼。
等等,他瞪着帐子惊讶地想,他明明是上午到的鸿都观,怎么眼睛一闭一睁,天色已经这么暗了?
他还没回过神,耳边接二连三想起内侍的声音:“陛下醒了!”“太医令大人,陛下醒了!”他有些忡怔,好像记得刚穿来的时候也经历过一次这阵仗,不过当时宫人们异口同声说的是“去告诉穆丞相”,今日他们则说的是“穆常侍”。
“常侍大人,陛下醒了,您可暂安心,到偏殿去歇一歇罢?”一名内侍殷殷地道。
穆庭霜在一旁?李郁萧脑子木木的,果然他一偏头,看见榻边正端端正正守着一个人,正是穆庭霜,他没多想,喉中“嗯”一声:“穆卿来了。”
他不知道,他昏睡将近七个时辰,凤皇殿的漏壶都换过两次水,此刻开口,嗓音喑哑得不成样子,犹如兜头一捧热油,浇在穆庭霜胸臆间此起彼伏的怒火星子上,怒火和旁的说不清的一股热意一齐燃起来,使人再按捺不得。
穆庭霜冷声道:“陛下是愈发出息——”
“陛下,陛下!”太医令却在此时进殿,赶着给李郁萧搭脉。却又不像有多着急忙慌的样子,反而早早儿备好一碗什么汤奉与李郁萧饮下。
这药说是药味道却不像,有点甜却不腻,一股子清爽的味道,有些像薄荷,令人精神一振。李郁萧却顾不上细品,眼睛一直盯着穆庭霜,稍稍呷一口就搁下碗,问:“穆卿此言何意?朕怎了?”
“启禀陛下,”太医令截住话头道,“臣有事要禀。”说罢一揖,眼角还像抽风一样飘向一旁穆庭霜。
李郁萧愣愣的,人虽然醒来但是脑子并没有全面复苏,心说什么意思,有话与朕单独说?但他一时顾不上太医令,穆庭霜的表情就、就很可怕。眉眼本就偏冷,这会子神情冷肃,更不得了,整张脸跟结冰似的,冻得李郁萧清醒许多,他连忙告诉太医令:“你你你你也忙碌这许久,先去歇着,明日朕再传你。”
他递给太医令一个安抚的眼神,吩咐内侍叫好生送出去,太医令无奈,只嘱咐说那碗药陛下须得尽饮,这才出去。
那边厢穆庭霜脸色还没有松泛的意思,李郁萧权衡片刻,就没敢把殿中侍立的十几名宫人遣出去。
这档口,穆庭霜却冲宫人们使眼色,是叫他们出去的意思,眼瞧宫人们要领命离开,李郁萧连忙制止:“且慢!你们先在内殿伺候着,不必出去。”宫人们左右瞧瞧,又退回各处,一瞬间,穆庭霜神色愈加不善,李郁萧只好小心翼翼地道,“穆卿脸色怎么不好呢?要不,叫太医令回转,给穆卿也瞧瞧?”
穆庭霜不领情:“太医令专掌天子医案,臣怎敢僭越。”说完他极亮的一双眼睛盯着李郁萧不再吭气,内侍们感受到气氛不对,一个一个埋着头大气也不敢出,生怕受池鱼之殃。君臣两个一个半坐半躺,一个坐得笔直,明明一个心慌气短手足无措,另一个怒气正盛气势逼人,可偏偏充满对峙一般的火药味儿。
忽然穆庭霜下颌一沉,掀着嘴角道:“陛下既醒来,臣也放心,先行告退。”
“等等!”李郁萧下意识想拦,但是,他躺一整天头重脚轻的身体不允许,他略撑起身想去扯穆庭霜的衣袖,扯是扯着了,可他头一晕,扯着人家袖子一头栽倒,自己将自己摔在榻上。
“嗯!”他痛哼一声,脑袋叫磕着,疼。这动静引得四周宫人们围上来:“陛下可是摔着了?”“陛下怎了?”“这……”“可要再传太医令大人?”
眼见穆庭霜一力想要挣开袖子往外走,李郁萧不得已吃了吐,亲自收回成命:“不必,你们……先下去吧。”
宫人们行礼出去,穆庭霜也跟着道:“是,臣也下去。”
“不是说你!”李郁萧揉着脑袋直起身,想要站起来。可他坐直都困难,走还没学会呢就想着跑,他的脑袋立刻晕眩起来教他做人,使他再次栽倒。这次栽的地方离榻边很近,皇帝陛下便形象很欠奉地缠着锦被滚到地上。
其实还好,毕竟这边儿床榻也没有很高,身上被子又厚,也没再磕着脑袋,哪儿也没摔疼,可不好的地方呢,李郁萧手心里头还攥着穆庭霜的袖子。
穆庭霜猝不及防,袖子那头传来一道拉力,生生将他带得没站住,歪到地上。不,不是地上,身子底下软绵温热,他一低头,身下是一床锦被,怪不得软,而被子里头……小皇帝裹在被子里头仰着脑袋,无辜地冲他眨眼。
“……陛下恕罪,”穆庭霜撑起身,要扶人起来,“臣唐突。”
李郁萧拽着不让他起:“到底怎了?朕是不是又做错事?”
“……没有,”穆庭霜语气软下来,“陛下先起身,地上凉。”
李郁萧才不,察觉有戏立刻顺杆儿爬:“那穆卿方才何故面色不虞?”
穆庭霜手撑在地上,生怕压着人,偏有些人不依不饶一定要紧紧拉着他,他无奈极了,只得摊开问:“陛下为何擅自改服丹药?”
李郁萧委委屈屈道:“鸿都观欺人太甚,不过是想盖一顶黑锅给那个牛鼻子老道,想叫他收敛收敛罢了。”
“陛下,”穆庭霜心气又升起几分,“丹药一途本就诸多谬误,怎能不分青红皂白生吞那许多?”
甫一听闻小皇帝竟然一口气吃下两盒子的丹药,穆庭霜当时气得险些没维持住礼节,当场就想亲自领着人去把鸿都观拆了。好容易忍住,那会儿李郁萧还没醒,他盯着皇帝陛下煞白煞白的脸,脑中来来回回四个大字:胆大妄为。
他道:“陛下昏睡大半日,一度凶险非常,太医令试遍各种法子都无法将陛下唤醒。”
“苦肉计么,”李郁萧缠着道,“穆卿是为着这个生气?”
穆庭霜没答这半句,只问道:“苦肉计?”
啊,这边儿还没苦肉计,李郁萧解释说:“就是朕越是惨越是苦,咱们的计策越万无一失。”
穆庭霜若有所思:“童蒙之吉,顺以巽也。陛下柔顺服从以示弱,心愿不可得因此自戕,倒也——”他一低头,陛下的脸近在咫尺,他安静一刻,不由分说起身,“倒也合宜。只是地上万不能再躺,太医令还嘱咐的有汤药要饮。陛下,起身。”
陛下不肯,躺在地上耍赖:“穆卿,丹药一事是朕自作主张,穆卿可别生气了,好么?”
李郁萧再三追问,穆庭霜终于松口,说哪有做臣子的记恨君上的道理,李郁萧听了,欢天喜地爬起身,他的锦却被绞得乱七八糟,君臣两个花费老鼻子力气,才叫皇帝重新安安生生安置回榻上躺好,穆庭霜叹口气,端起汤药:“陛下,服药罢。”
方才在地上背着光,烛光不能及,暗得很,如今李郁萧瞧得明晰一些,发现穆庭霜两只眼底都透着红,李郁萧脱口而出:“朕昏睡这中间儿你一直守着?”
穆庭霜托着药碗的手一僵,半晌才嗯一声,李郁萧眼睛睁大:“穆卿这样要紧朕,又生那么大的气,是否其实是在气朕不知道轻重,吃不该吃的东西?”
“陛下,”穆庭霜只道,“往后万不可如此鲁莽。”
他手一递,这回陛下乖乖接过药,一饮而尽。他一点一点瞧着,心中一点惊心逐渐放大,确如这小皇帝所言,自己为何如此悬心?根本难以用计划之外、超出预计等种种由头解释,小皇帝昏睡不醒,他的担忧与这些俱无关。
到底是为何?
穆庭霜脑中搜刮来搜刮去,终于找着一个缘由说服自己:可不是要紧么,这个时候小皇帝还不能死。小事小情他仗着记忆全乎可干涉,大事上,终究没底。况且他还想要穆涵亲自再走一遭,到得终了再告诉穆涵一句:你错了。
因此,小皇帝还不能死。
这时李郁萧搁下碗,又疑惑道:“可是朕除却头晕,并没有什么不适。方才太医令神色也并不忧虑,甚至提前备的汤药也正对症。由此可见,他知道朕昏睡不是什么大事,也知道并不严重。那怎么没有直言告诉穆卿呢?害穆卿白白守苦这许久。”
穆庭霜笑意很淡,有几分欣慰的意思:“那便要问太医令大人了。”
君臣两个对视,眼瞧李郁萧还不很明白的样子,穆庭霜又补充道:“太医令大人这是帮扶陛下呢。陛下贤仁,人心归之,臣倒要恭喜陛下。”
李郁萧心里又没底起来,刚刚那个太医令有话要说的表情不要太明显,这是要反水的节奏,反的就是穆涵啊,这他们穆家人能高兴么,他审慎道:“在宫里当差,大家的忠心都是一样的,太医令也并没有特别忠心之处。”
穆庭霜心中一哂,沉重的担忧犹如大悲大喜,渡过之后心思总是惫懒,这时候的小皇帝平白叫他想起某年秋猎捕获的一只山野小兽,脾气也是这般无常,前一刻还翻着雪白的肚皮撒娇撒痴,下一刻就立即举起还不甚锋利的爪子,戒备起来。
话说回来,陛下也不像那只小兽一般周身皮毛浓密,怎的身子也那么热呢?隔着一层锦被也烫烫的,怪灼人的。
殿中气氛一时寂寂,李郁萧缓解气氛,热热乎乎地道:“穆卿守这一天,想必劳累,宫门又已经下钥,留在宫中歇息吧?”
穆庭霜立即站起身:“诺,臣到东配殿安置,陛下,臣告退。”
说罢他行揖礼就要退出去,李郁萧在榻上托着脑袋,心说我说让你留宿凤皇殿了吗,撇得倒干净,忙不迭说要去东配殿,朕还能吃了你么。不过眼下还有正事,他冲着穆庭霜的背影道:“明日一早,汝南王离宫,不必来唤朕,穆卿代朕送送吧。”
穆庭霜脚步一顿,回身再次一揖至地:“诺。”
行完这一礼,他大步流星出得殿去,没有再停留。李郁萧瞅着他的背影,心想李荼那个小子这次倘若真的能留在宫里,朕就信你三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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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菱花落复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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