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郁萧一早上醒来,头顶上玄纁二色的帐子晃得他一阵眼晕,又隐约记得仿佛是做什么美梦,这一醒来,良辰美景奈何天,总好像怅然若失。
他呆一刻,后知后觉发现腿间有些什么湿渍干涸以后的触感,难道是春梦?不能吧。因昨夜里他睡得格外沉,梦境全然忘却,可有件事记得很清楚,那就是梦中总有一段白梅香气逡绕不去,仿佛一直贴在鼻尖儿上。
梦遗李郁萧知道是正常的生理现象,尤其对于这身体的年纪来说,不是大事,可是,想着白梅香气遗了,就是大事,很大条的事。
他召来内侍,不自在道:“朕要沐浴。等等,”他又问,“昨儿晚上朕记着睡前是看过一会子书,书呢?谁替朕收的?”
内侍低眉顺目:“回陛下,想来应当是穆常侍,”这内侍已经被穆庭霜敲打过一番,他收授贿赂理亏在先,此时答话自然知道什么该答什么不该答,“穆常侍担忧夜间陛下病情反复,来探望过几回。”
唔,李郁萧心想,所以白梅香味儿或许是真的。正在这时他手边忽然碰到被褥底下压着的什么东西,柔软的丝质,抽起来一看,是一条手巾,平纹叠斜纹,菱形起花,一个角上刺着……一朵白梅。枝桠旁逸横斜,隐约是一个“穆”字。李郁萧没敢声张,悄悄带着手巾进汤兰殿,又带着迈进池子,待内侍们都退到一旁,他才小心翼翼凑近巾子闻一闻。
上头果然是白梅香气,可是要说不说,除了香气之外这条巾子还沾着一丝儿腥膻的气息。
所以,白梅香是真的,手巾也是真的,那么梦呢?真的……只是梦么?
……
大晏规矩,皇帝无论多大年纪、继位多久,早起第一件事就是读书,读完一个时辰的书才能用朝食。就是要想吃饭得先早读。只不过如今陛下大病初愈,这规矩一时半刻还没用上,辰时一刻,穆庭霜跟着内侍进殿,瞧见陛下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捡葡萄吃。
旁人吃葡萄摘一枚吃进嘴里就罢了,这小皇帝呢,搁那一点一点剥皮,还不许内侍代劳。穆庭霜行礼,离得近一看,好么,食案上八道菜食,咱们这位陛下可好,就挑着两碟子瓜果用几口,旁的一口没沾。
怎么回事?前儿不是教过么?喜好不能轻易为人所知,净当耳旁风。一时穆庭霜又想起韩琰,那日陛下和韩琰说的话他已经打听得一清二楚,怎么别人两句话小皇帝就能听进去,轮到自己头上,苦口婆心好说歹说就是不听?
底下臣子这点子微妙的心理不平衡,上首皇帝无知无觉。李郁萧招呼穆庭霜起来,又对内侍道:“穆卿与朕同食,九犀置座,赐酺。”
九犀就是九犀玉阶,最顶上那一阶自然是李郁萧的御座,赐酺则是赐给臣子和天子同等的菜色。李郁萧叫给穆庭霜在自己对脸儿安排座位,同案而食,自问是给足脸面,可是自己这张脸面怎么好像不够大?他瞧着,这人不笑的时候一张冷脸就是一张冷脸,怎么好像不满意?
果然穆庭霜慢吞吞上来坐下,腰背挺得笔直,仿佛但凡沾着坐榻靠背就能给他衣裳烧出个窟窿似的,又不苟言笑道:“陛下,赐宴就不必了。臣笃信黄老之学,奉行‘不偏五谷,不溺滋味’,陛下的席臣恐怕无福消受。”
呵,那你看着朕吃吧,毛病多。尤其又看见内侍听见穆庭霜的话果然不再出去传膳,李郁萧心里真是翻起无数个白眼,嘴上则虚心问道:“穆卿,今日席上几道菜食,哪一道能使朕偏五谷、溺滋味?你且说来,朕这就吩咐太館令改换。”
“陛下何出此言,”穆庭霜面无表情,“太館令谨按天时历令,食单又经过太常太卜与太医令反复甄研,岂会出错?”
哦,李郁萧听得很明白,太館令没错,那错的就是他这个皇帝呗。他心里又翻一个白眼,挥退内侍,不耻下问:“穆卿,朕今日这席有何不妥?”
心里怎么想两说,嘴上的怂是一定要认的,道歉人设永不倒,大丈夫能屈能伸嘛。
穆庭霜却继续表情匮乏,活像脸上打满石膏,只留下一张嘴一开一合:“陛下怎会有不妥?是臣的过错,不应对陛下的言行举止指手画脚,是臣大不敬。”
哦?大不敬,那可是杀头的,那你还不赶紧出去领死?最好把你爹也捎上。李郁萧表面上分毫不露,手上一颗葡萄往碟子里一丢,一双眼睛耷拢下来:“穆卿的教导,朕无不记在心上,悉数奉为至理,是哪里有错漏么?”
他眼睛抬起来一眨不眨看住穆庭霜,可怜兮兮地道:“穆卿是不肯再教朕了么?是嫌弃朕愚钝无知么?”
他的眼睛生得好,黑白分明,眼角既宽且长,这会子扮可怜生生凝出一滴泪儿也似。只是旁人眼睛里似乎只能盛得下一滴泪,他眼睛则深得很,好像能盛得下无数颗,盈满眼眶,显得一双眼睛玲珑剔透。案上一堆葡萄皮映衬进去,夭紫嫩红,穆庭霜一顿,心里忽地冒出一个念头,葡萄大宛红,红得真放肆。
他又想起,昨晚上幸亏陛下是两只眼睛闭起来睡着的,不然……不然如何,他一时也想不透。
“……陛下言重,”穆庭霜收敛心绪,语气软下来,“陛下聪悟绝伦,敏而好学,肯虚心纳谏乃是臣子之福,大晏之福。”
李郁萧眼见有戏,连忙问:“那么这顿饭朕到底错在哪儿?”
穆庭霜无奈道:“陛下,这席面端出去,谁不知道陛下喜好葡萄?保不齐就有错心思的,日后专门挑一些类似的瓜果来御前讨好,长此以往,宫人不思踏实办差,一个一个都往陛下的喜好上头钻营,不成体统。”
啊,对了,李郁萧想起来,这人之前是说过,做皇帝的不能随意把喜好透露出去。李郁萧只记得不能把器重谁、讨厌谁透露出去,倒忘记衣食住行其实都跟喜好两个字脱不开联系。可是这边儿似乎是晒盐法还不很精细,只有粗盐,还很珍贵,因此汤啊菜的全都淡出个鸟,真的好难吃啊。
那边厢穆庭霜又道:“陛下九五之尊,瓜果剥皮这等小事又为何亲力亲为?”
李郁萧被他训得无话可说,可是内侍们的手谁知道拿过什么啊?还不兴有点洁癖了?再瞅瞅案上,这两盘子葡萄马上要吃完,想遮掩也遮掩不了。等等,李郁萧眼睛一转,向殿外扬声道:“穆卿在凤皇殿进朝食,按朕的席面再上一席。”
“陛下,臣真的不——”
“不吃不行,”李郁萧截道,“穆卿日夜戍卫凤皇殿,劳苦功高,朕怎能吝啬一餐饭食呢?你得吃。”
少顷内侍抬着食案进来,在穆庭霜跟前置下,又问李郁萧还有什么吩咐,李郁萧笑眯眯道:“有,穆卿十分中意葡萄,眼见是用了不少。”
嗯?
谁用的?陛下您说清楚?穆庭霜不意自己要顶这个虚名,一时非常纳罕,行,您的喜好不能轻易叫旁人揣测,我的喜好就能么?
没想到李郁萧还没完,接着道:“传朕指令,少府贡的葡萄,往后往凤皇殿进多少,按数一例务必也往穆侯府上送去。”
穆庭霜恢复面无表情,可是道理是他教的,替君分忧也是他说的,他皮笑肉不笑地对李郁萧道:“臣谢恩,陛下闻一知十,举一反三,实在长进。”
“穆卿教得好,”李郁萧两只眼睛弯弯,再次把内侍打发出去,谨遵教诲捏着鼻子吞下一口很像韭黄稀米粥的东西。哇,就难喝,他撂下碗。忽然问穆庭霜,“穆卿,朕记得你有一条绣着白梅的手巾,随身带着么?借朕一用。”
“诺。”穆庭霜不知他又在闹什么幺蛾子,可是陛下金口玉言,他手依言探进袖子想抽出手巾递过去,可是一模之下他猛地一顿,自己手巾呢?
李郁萧看他动作,半晌才道:“没在身上?许是落在东配殿?”着意打量着对面人的神情,李郁萧抽出方才在兰汤殿洗净熏好的白梅手巾,不紧不慢往嘴上擦一擦,“记得吩咐内侍去取,贴身的东西,可别忘了。”
穆庭霜从头僵到脚,瞪着皇帝手里的那条巾子。口舌生花如他,一时也拿不准该说什么。何况陛下这般问,又这般堂而皇之亮出来,难道是发现昨夜什么不妥?罗笙的香粉这么不顶用?思来想去,他决定装傻:“未知是落在何处,原来叫陛下捡去么?”
李郁萧“哦?”一声,举起手巾问:“正是这条?这条是在朕的寝殿偶然瞧见的,穆卿到过朕的寝殿?”
“陛下,”穆庭霜面上正经,“臣既说要日夜巡守,自然言出必行,以保陛下万全。”
李郁萧若有所思:“如此说来穆卿可以保证,昨夜里朕的寝殿只有穆卿,并无旁人?”
他问话的重点在“穆卿”,可听的人重点在“旁人”,穆庭霜斩钉截铁:“回禀陛下,绝无旁人。”
李郁萧仔细觑他神色,不像假的,于是对昨夜的事情下定论,大约就是人家来瞧瞧有无异常,不小心把手绢儿落在榻上,自己呢,却不知怎的做得乱七八糟的梦,还给沾到人家手绢儿上去……李郁萧脸上一燥。
这时穆庭霜道:“陛下?这手巾可否还给臣?”
“嗯?”李郁萧只有更燥,还是不好意思还的,他道,“朕用来十分趁手,先留在朕处吧。”
“……”穆庭霜七上八下,面上作镇定之色,“能得陛下青眼,是这条手巾的福气。”
李郁萧便捧场,说穆卿雅致,用的东西无不精细,穆庭霜赶紧口称不敢,说侯府的东西再精细也精细不过宫里。两人各怀鬼胎又说几句,这时内侍来报:“陛下,光禄卿求见。”
光禄卿?还没见过,李郁萧:“他来何事?”
内侍答道:“似乎是来问擢升事宜。前日建章营骑有几名羽林卫犯律撤职,职位便有空缺,光禄卿想是备好候补的名簿来向陛下请旨。”
建章营?羽林卫?那不是给自己站岗的吗,有人犯律自己怎么不知道?李郁萧问:“犯律的羽林卫是何人?犯的什么律?”
内侍瞟一眼一旁的穆庭霜,陪着小心道:“陛下,奴婢受黄门令管辖,这、这这羽林卫的擢贬事宜,奴婢实在不知。”
“陛下,”穆庭霜却直接道,“犯律的羽林卫姓韩名琰。”
李郁萧心里一空,韩琰?虽然他很后悔对那名羽林卫小伙子表露出赞许,但是内心里还是认为此人可以拉拢,毕竟是羽林近卫,只待来日发掘,只须隐秘一些、小心一些,徐徐图之。可如今来看,他们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李郁萧一点一点看向穆庭霜:“他犯什么律?”
穆庭霜无可无不可,似是随口一答:“谄媚惑主,其罪当诛。”
葡萄,当时就称葡萄,也称大宛红、蒲桃
挑食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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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与王趋梦·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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