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桑佳树视角只能看到如井口般的上方天空被绳索划分为大大小小数个几何图形,南北左右牵线,上面挂着正在嘀嗒出水的衣服裤衩。
走在最下面的人,躲雨般灵巧闪躲,却没人抱怨一句。
均是习以为常。
筒子楼每一层护栏上挤满簸箕,热热闹闹晒满盐菜干。
走廊里人头攒动,每家窗户外面墙根传来炒菜声、剁菜板声、小孩哭闹、叫喊声,笑声,噪音像洪水一般喧嚣而出,烟火气充斥在筒子楼各个角落。
今天是集体假休日。
桑佳树面上镇定如初,摸索着找到楼梯一圈圈往上走,中途差点撞到一位下楼逮熊孩子回家吃饭的年轻妇女。
对方嘴里念念叨叨,快速斜了她一眼,又风风火火卷过。
源自原主对住在筒子楼里的记忆太过深刻,她根据片段找到桑家,台阶转角就是。
掉漆的淡黄色木门,大敞开。
门边走廊靠墙架起煤炭灶,一位身形勉强不算走样的妇女正为了全家午饭而忙活,画面温馨有盼头。
不正是信里字字句句喊心口疼下不了床的女人?
即便心里做好准备,真到了这一刻,桑佳树反而不知道该做何反应。
弄出点声响等对方先发现自己,亦或是走上前主动打招呼?
以及可不可以不喊“妈”。
她在学校里也没见过这种案例,得不到参考资料。
“还敢回来!”
屋内,桑父率先破开这片宁静。
好了,这下不用纠结了。
桑母惊得一抖,手里铲子差点掉地上,转身去瞪丈夫,到一半时终于发现了不知站了多久、乱糟糟一身的大女儿。
而屋里桑建国坐于主位,宿醉后本就头痛心情不好,再一看迟迟归来邋遢畏畏缩缩的大女儿,那个火气飞飙着上窜,食指嘭嘭几声砸在饭桌上,很是骇人。
“进来跪下。”
进去才是傻子。
桑佳树不动。
男人起身就抽出藏在展柜缝里的木棍。
见状,她扭头就往同层其他邻居方向跑,没有一丝迟疑。
浑身肌肉被调度,默契配合,仿佛只为等待这一刻。
拉开安全距离后,又换为走,一双腿捣腾挺快。
桑家在末尾,中间隔了楼梯和公共洗换间才是其他同厂住户,等她接连路过四户邻居家后,在一处正炒菜的大姨旁边停下。
回头看,没追上来。
因为在对面楼梯口已然被桑母拉住,不停给人抚胸顺气,好一会儿把人哄进屋。
桑母对着这边招手,让她回去。
桑佳树装没看见。
别看她表面上云淡风轻,心里很是发怵。
她这小身板是能随随便便就和经历七十年代劳动淬炼过的成年男人对拼?
即便对方五十岁,一拳下来她都无法相信有多少神经末梢同时叫嚣。
没感受过疼痛,更不想体验。
其次她不打这种败于道德盆地的架。
桑母只能先把菜炒好端进屋,给婆婆丈夫盛好饭先吃上,才有空出来拉外面这个。
真是糟心。
邻里在场看着,桑母碍于面子,保存着好脾气笑着打招呼。
远远走来,不高但胜在肤白身材好,这个年纪没走形,长相偏江南风韵,不难看出年轻时的美貌。
“跟你爸置什么气,快回去,别饿坏身体。”温温柔柔拉住桑佳树,俨然好母亲形象。
“这桑姐呀!”
一旁做饭的邻居大姨歪头去瞧桑佳树的脸,自己先乐出声。
“害!这身衣服,我都没认出来。”以为谁家土亲戚呐。
啧!
“知道我心口疼,立马就请假赶了回来,这孩子也不知道照顾好自己。”桑母说着摆出无比欣慰的脸,伸手给桑佳树理了理碎发。
邻居大姨不以为然。
怎么不见你家三妹紧着心疼你?大早上穿得花枝招展出门,小姑娘家家心思就野。
“女儿是细心,我家柳春见我衣服旧了,一领工资就买布给裁了一件。你家桑姐更是没话说,远在乡下都经常回来看你,哪次不是大包小包的。这次的鸡,你正好炖了补身体。”
桑佳树在筒子楼比在平水村存在感高,也就高出一个指甲盖。
在这里,大家只记得桑家有个‘常拿鸡鸭蔬菜回家的下乡知青’大姐。
最爱面子的桑母因为这事没少得意,筒子楼里的女人羡慕得眼红,经常说些酸溜溜的风凉话。
桑母不以为然,那些声音越大,说明她们越嫉妒,她过得越好。
经人一提,桑母低头,赫然发现桑佳树两手空空。
怎么回事?是遇到什么事了吧?
也没心思闲聊,当即把人拉走。
到拐角处,任凭桑母使再大劲儿,都拽不动人,“不会打你,有妈在,放心。”
桑佳树学着原主说话方式,呆呆的拒绝,“不去。”
“妈已经把棍子收走了,藏起来了,不怕。”
桑佳树将信将疑,觉得还是去看看,总不能把时间都耗在这里,她还要偷回自己户口簿呐。
赶紧弄完赶紧跑。
果然桑佳树进屋,这次桑建国只端坐着吃饭,拿一双虎目瞪着人,对她的出现没有暴走。
然后她被母亲推进旁边小房间。
桑建国保证不动手,但没保障不动嘴。
碍于老婆面子,音量控制到最低,然而各种含妈量脏话层出不穷,从门缝钻进来。
完全没顾及桑佳树身边这边“母亲”。
“咳,怎么穿这身回来,不是给你留了一套衣服。”
桑佳树能明显感受到她因那些脏活些微愣住,便回,“坏了。”
所以为了不给你丢面子,重新做一身回家穿的体面衣服,快给我钱。
“你先等一等,你爹现在还在气头上,他吃完我就给你端饭进来。”
桑佳树前前后后统共只说了四个字,桑母还觉得她今天不一样呐,想来是因为回家见到妈妈了很开心。
这孩子从小就最黏她。
午饭是剩下的豆豉爆辣椒。
桑佳树试探一口,便认定这是一道看似平平无奇却让人欲罢不能的下饭佳肴。
虽然不认可桑母对待不同孩子厚此薄彼的做法,但这一刻为她厨艺竖起大拇指。
夏季高温,她所在的小房间放了一架双层单人床,下层老人,上层才是桑佳树的位置。
顾及老人身体不好,大多时间见不得风,常年封窗,尿骚味汗味霉臭味,即使勤换洗,屋子里也粘稠着一股不怎么好闻的气味。
小妹桑佳雨才会死活不肯同奶奶住,宁愿在客厅用帐子拉起狭小区域用作私人“房间”。
这个年代谁不是一家十多口挤几十平米的厂配房里,桑家人口稀薄,已算幸运,至少没有男女混住。
剩下桑家父母和宝贝儿子住由大房间隔开两段的屋子。
大女儿和老人又另住,自然是方便照顾人。
十分合理。
桑母从小女儿箱子里找出一套不穿的衣服放在桑佳树腿边,心情挺美,“吃完饭去洗头洗澡,碗放着我来洗,热水也烧上了。然后跟着出门见个人,有好事。”
这个“好事”自然指相亲。
桑母只简单交代了几句,到场不用多说话,一切有大人安排。
再多信息便没透露。
给她惊喜?
桑佳树更愿意相信怕她误事。
桑佳树再不情愿,洗澡洗头的时候却很认真,秉持别人的东西不用白不用,香皂抹了两道,洗发皂抹了三遍。
她带着香气从热腾腾的公共洗换间出来时,桃腮粉面,眼珠水润透亮,眉头、睫毛沾了水在干净得仿佛掐出露的皮肤衬托下更是黑泽醒目,发丝打圈儿着往下滴水,一整个纯天然美人氤氲旖旎。
桑佳树这张脸她最喜欢的就是皮肤,净白透亮,除去鼻梁上一颗黑痣,柳叶黑眉黑直发森森睫毛,打眼望去不是黑就是白。
肤色及其平整均匀。
历史勾陈,画中水墨女子也不过如此吧。
桑母望着出神,好似大女儿不止洗去汗水千尘,而是将凡体肉骨中的污秽俗气一并洗净。
尤其桑佳树坐在镜前,她站在身后为她擦头发,又忍不住亲自编发。
透过镜子细细打量,上一次这么认真描摹大女儿模样,还是两岁吧。
一眨眼都过去十几年了。
最初的王芸苦求十载未能为桑家生下一儿半女,婆婆不待见,邻里闲言碎语。
在她人生最至暗难捱时刻,女婴塔见到了面色发紫的婴儿。
第一次喂孩子奶粉,第一次为孩子擦拭洗脸,第一次哄睡…
记忆决堤。
她背着一岁的小孩追逐风筝,笑声咯咯。
半夜打雷惊醒光脚赶到女儿床边接住扑进怀里的小娇肉团子,轻声地哄,直至入睡。
随着声声娇气的“妈妈”,被亲得满脸口水,心里灌了蜜似的。
王芸将迟来十年的一腔母爱尽数倾注在这个没有血缘的女婴身上。
再后来她怀上龙凤胎。
时间太快了。
仿若昨日,历历在目。
第一个女儿即将相亲说婆家,桑母感到幸福满足。
这些年丈夫对她情深不变,家庭收入稳定,龙凤胎儿子聪明有出息,小女儿古灵精怪。
帅气美丽,即将读大学或即将嫁人…
他们都有一个美好的未来。
桑佳树瞥见镜子里王芸沉浸在一厢情愿幻想的梦幻泡沫中,那双已有细纹的眼角对时光释然一笑,满脸岁月静好。
真是讽刺。
表象背后,桑建国嗜酒初露端倪,以后会染上赌瘾,桑佳雨好高骛远眼高手低,现在有厂职工得以安身,等到厂关闭,混吃等死。
新时代下,母女俩开始学炒股,有钱就整日钻在股市,没钱了回去找桑怀民要。
借款卖房,被人设计错收受贿,桑怀民被连累丢掉工作,差一步妻离子散,受病而死。
嗯。
桑佳树笑了笑,他们都有美好未来。
这更加坚定她逃离桑家主角团的想法。
桑家父母原本是要去市里看儿子吧?那她一定要抓紧这点宝贵时间,拿回自己的户口簿。
一切悲剧的根源都在户口簿。
谈清许就不会为了换回本子,心甘情愿签下十年卖身契,被迫前往西北,最终家破人亡,妻儿惨死。
现在,她要亲手撕毁这个噩梦的开端。
只是,桑佳树觉得某些地方对不上。
根据梦中画面提示,与聋哑工人相亲,她穿着实在普通,是去年刚下乡时桑母准备的要她回城才穿的衣服。
现在么...
桑佳雨不要的衣服是她从没穿过的好样式。
心中存疑,面上不显,她只会更加小心谨慎。
随后被桑母领着出门,拐过人少的小巷从一个小后门进入,穿过种满常青树院子,来到疑似员工休息室的房间。
相反,相亲对象长相正派清俊,比她高半头,看向她时目光清澈含蓄。
震惊一直持续到对方做完自我介绍,桑佳树听得当场愣神。
“同志你好,我叫宋如。”
宋副厂长大儿子,桑佳雨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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