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燕怔了怔,转瞬间明白王嘉泉的意思。
她是实用主义,后面学习也是走服装专业方面。
哪怕后来成为研究生,跟她说棉花、说布料、说设计,她肯定头头是道。你跟她谈文学,还不如跟她弹棉花。
云燕指着另一句诗说:“‘我荒谬地开始——’”
没等她说完,王嘉泉轻轻道:“——‘我荒谬地开始...把两个字混为一谈,我和你。’这句太经典,《致茨维塔耶娃》。”
云燕对着一个字一个字地看,还真是没错。
她重重地合上诗集。
王八蛋。
被张忠凯骗了半辈子,今日才知道,原来不是他写的!
亏她有段时间抱着诗集转辗反侧,把它当做精神支撑,踏上一条不归路。
“张忠凯真说他自己写的吧?”王嘉泉明白了,他把诗集拿起来,看到诗集下面纷乱的小字提到“斯芬克斯”。
王嘉泉仔细看上面的字迹说:“这不像是他的笔迹。字如其人,这是大气狂隽的草书,张忠凯一肚子小家子气写不出来的。”
王嘉泉想了想补刀道:“上次我跟他聊天,他连‘托尔斯泰’都不知道,怎么可能会写‘斯芬克斯’...要我说,这诗集不光不是他写的,说不准也不是他抄的。”
怪只怪形式主义害死人。
张忠凯肯定没料到,自己掏出的杀手锏“杀”掉了自己。
见云燕表情不好,王嘉泉明白说到她的心里去了。
他知道云燕是个喜欢真才实学的人,讨厌卖弄学问。他在云燕面前还是有很大的优势。
云燕缓了下情绪,伸手从树上够下两颗青红的枣,递给王嘉泉一颗,剩下的一颗大咧咧地往衣服上蹭了蹭,咬了一口。
王嘉泉笑了笑,将大枣捏在手心里留着。
云燕咬着大枣问他:“你觉得能是谁抄的?”
王嘉泉在脑子里把能做这样事的人过了一遍,摇摇头:“咱们巷子里没有这样的人。文化水平都不高。”
云燕抬抬下巴,指向家对面,隔着一条石板小路的将军巷。
王嘉泉想起前阵子谢慎泽带人到棉田里干活,露出的精壮的男性身体,倒也跟狂放的字体贴近。
但在他看来,将军巷的人太祖那辈据说是土匪出身,后来投的及时穿上绿衣服。他们五大三粗的人,哪里会有细腻的心思想着怜香惜玉。
“也许是他从外面弄的。”
云燕等来这样的答案也不吃惊。
王嘉泉看到云燕有些失望,腼腆地问:“你喜欢的话,我可以给你写,要不要?”
云燕忙摆手:“这东西要是被别人看到可就完了,千万别写。”
大家对这方面敏感着呢,稍稍沾到些情爱,就认为是黄色东西,喊打喊杀。一不小心,容易被判流氓罪。
“行吧,对,差点忘记了,夜校新扫盲班要开了,你去不?”王嘉泉差点忘记正事。
云燕说:“我认得几个字,就不去了。”
王嘉泉难得逗她说:“认得几个字?能读完这本诗不?”
云燕装模作样地说:“半猜半看吧,要是有实在不认得的我问你,正好也算学习了。”
王嘉泉纳闷地说:“那你只学了英文?”
云燕说:“嗯,就学了日常很简单的话。难一点的我也不会。”
她要是说的太好,免不了听者有心,若是传出去,有人要她细说老师是谁,她还真说不出来。
“原来如此。”王嘉泉解决了疑惑,起身要走说:“你放心,我不会把今天的事往外面说,你直管拿来问我,不用不好意思。”
王嘉泉喜欢云燕身上的生命力和追求进步的精神,对她比对别人有耐心多了。
云燕点点头,送王嘉泉离开。
送走王嘉泉,她偷偷叹气。这一回来,反倒成了文盲。
隔两日,生产队长带着一批棉花蜜回来。
桃江的蜜蜂好,养蜂人会在开花时节逐花放蜂。
绒花巷今年也迎来两家桃江的养蜂人,卖完剩下的棉花蜜送过来给大家分分,来年好让他们继续放蜂。
蜂蜜可是好东西呀,大早上云燕抱着罐头瓶去排队。
每家每户三两的棉花蜜,生产队长一舀子就是三两,抹地平平的,谁家不多谁家不少。
张忠凯最近成了生产队长的红人,坐在桌子后面像个人似的登记名字。忙完一气儿,发现云燕在队伍里,屁颠颠地跑过去。
云燕不像上辈子被他的诗集感动,见张忠凯来了,翻了个白眼。
张忠凯嘻嘻哈哈地说:“一早上这么有精神呢。”
云燕抱着罐头瓶往前跟着队伍走了一步,张忠凯站在她边上也往前走了一步,小声说:“别排了,我直接给你打,多多的打。”
云燕“啊”了一声:“你让我插队?”
队伍里其他人听到后,纷纷怒视张忠凯。都是街上,抬头不见低头见,这样有意思么。
张忠凯忙说:“不是不是,你听岔了,我说我陪你一起排队。”
云燕没搭理他。
张忠凯站在她边上尴尬着,没话找话说:“我给你的诗集你看了么?”
他哪壶不开提哪壶,云燕板着小脸说:“你的诗集?那是你的东西么?”
“当然是我写的。”
云燕瞪着他说:“你拿主席发誓!”
张忠凯“嘘”了一下,往四下看看:“干什么翻脸?你管是不是我写的,看着高兴不就得了。”
云燕冷笑着说:“我一点也不高兴。”
云燕看他畏畏缩缩地就烦闷,上辈子就是这样,这个男人怎么都不能撑起一个家。
她婆婆还说,家里没有男人出头就要女人出头,反倒觉得云燕不行。
这男人除了长得还凑合,真没什么能拿得出手。
油嘴滑舌,还自以为很聪明,这本诗集算欺骗她第一次,棉四厂的工作算欺骗她第二次。两次的欺骗大大地改写了她的人生路线。
云燕不想再跟他继续纠缠下去,人来人往地都往他们这边看。不知道的还以为并肩站着的是小情侣。
诗集原本想要扔给他,难保他不会拿去再骗人。云燕干脆暂时收着。
看云燕的脸色越来越沉,张忠凯觉得不妙。
“以后你离我远点。”云燕往旁边让了一步说:“咱俩没可能。”
“我承认我错了,你别闹小性子。”
这话瞬间让云燕想起从前每次吵架,张忠凯都说她是个泼妇。当即怒火中烧,拳头捏的紧紧的。
“你欺骗我还说我小性子?颠倒黑白你家真是第一名。”
正闹着,将军巷那边有个人出来。等走近了,不是别人正是谢慎泽。
谢慎泽刚跑完步回来,他上回帮了绒花巷摘棉花,今天分棉花蜜,生产队长特意让人叫了他两回。
张忠凯飞快地往两边看了一眼,看到不少人往他们这边看。
特别是谢慎泽那小子,故意慢吞吞地往队伍后面走,玩味的表情太欠揍。
张忠凯心想,早晚还要跟他干一架,脸上悻悻地说:“说什么呢,你别误会啊,我没别的意思。”
不等云燕说话,一个声音插了进来。
“没别的意思最好。”
颜谨拿着罐头瓶从前面打好蜂蜜过来,打了个哈欠说:“赶紧往边上去,我找小燕儿还有事。”
张忠凯指着颜谨问云燕:“他凭什么能站你边上?”
云燕瞅着他说:“麻烦你离我远点。”
张忠凯不好在颜谨面前丢人,恼火地回去了。
颜谨轻轻吹了声口哨,等张忠凯走远了,厚着脸皮说:“上次阿姨帮我做了衬衫没要钱,这罐蜂蜜算是还礼,你拿着。”
云燕说:“那你直接给我妈去。”
颜谨笑嘻嘻地说:“那我等你一起回去跟你妈说。”说完,更加坚定地站在云燕边上。
张忠凯回到桌子边上看的刺眼,云燕一次又一次当众给他没脸,让他心里不好受。见她跟颜谨俩人说说笑笑,心里更不是滋味。
难不成,他真跟云燕没缘分?
张忠凯知道云燕手里还有他们家“神药”的把柄,万一把她逼急了,按照她的直性子,恐怕真会拿到巷长手里告他们。
张忠凯望着已经走到前面的娇小背影,咬落牙齿往肚子里吞。
这下可好,工作的事泡汤了。
半晌功夫。
张忠凯把手上的事忙完正要走,黄孝荣过来问:“中午上我家吃饭,开海了咱们商量着弄点鲜货回来。”
他还不知道张忠凯跟云燕闹掰的事,按照每年惯例把兄弟们约上。
小海城是个海湾湾里,每年九月到十二月老百姓可以捕捞海鲜。其他时间都是封海期。
一般这个时候,家家户户的院子里都会晒些鱼干虾干及各种海货,晒好了能吃一年。
黄孝荣见张忠凯脸色不嘉,远远看到谢慎泽和他兄弟们,小声说:“他们又不干人事了?”
头几年他们相互使绊子的事都没少干,谢慎泽当兵以后好了点,现在那玩意儿回来了,怕是又要折腾。
张忠凯不好说自己被云燕当众拒绝,支吾地说:“没什么,就是有点累了。”
黄孝荣身后跟着一个人,跟他们关系也不错,他年轻气盛地说:“今年听说棉四厂要大范围招工,咱们绒花巷的人个个都是年轻力壮,肯定会被选上。以后当了工人,不比他们脱了绿军装差!”
张忠凯精神一振说:“真的?”
黄孝荣也听到这个消息,颔首道:“应该没错。”
“这个太好了啊!”
张忠凯激动地搓着手说:“欸,对了,那个姓谢的...不都说他在部队当了干部,也没见分配到哪个大单位啊。”
原先街坊四邻都说谢慎泽团职首长转业,直接跟地方县长同级,听说能进市政府班子,张忠凯气的好几晚上睡不好觉,胸口闷的发疼。
结果他回来了,没有下文了。
张忠凯和这帮人多想看他的笑话。
“管他做什么。”旁边那人说:“等咱们都当上工人阶级,在巷子里也是能横着走的。我看他的腰杆再怎么硬。”
“那我每天都要穿着工人服在他家门口转悠。”张忠凯眉飞色舞地说:“看他敢不敢跟我使脸子。”
说完,他细细地问了那人关于棉四厂招工的人,心中不免感慨,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啊。
这时边上又聚了几个年轻人,他们也听到消息出来打听打听。
黄孝荣见他们还没当上工人就飘起来了,恨不得现在就跟将军巷的人干上一仗,无奈地说:“等进了厂再说这些话吧。”
我荒谬地开始...把两个字混为一谈,我和你。
引用《致茨维塔耶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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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 1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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