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省城需要四个小时。
云燕揣着介绍信,凌晨五点起来跟舒瑞英坐客车。费劲巴拉到了省城人民医院,医生听到舒瑞英的描述,叫她张开嘴压舌头。
云燕在边上补充着说:“她喉咙老是像卡着,咳又咳不出来。”
省城大夫见多识广,很快发现舒瑞英有会厌囊肿:“现在状态还好,不过要尽早切掉,不然容易窒息导致死亡。”
云燕小脸发白,怪不得母亲睡一觉人就没了,原来是窒息。
幸好坚持过来了。
云燕跟大夫约定手术时间,拿了药,跟舒瑞英回到海城绒花巷。
棉田地里。
“这么严重还得动手术啊?”
舒乐凤见她们娘俩换了衣服到棉田里干活,心疼老妹:“那你还干什么活儿,赶紧回去躺着吧。”
舒瑞英掐着尖顶的叶,这就是打顶,防止继续向上生长不给侧枝供给营养。
她也吓坏了,没跟云燕说,好几次夜里她都觉得上不来气。大夫跟她说了严重性,才知道要抓紧动手术,否则人都可能会突然没了。
“多亏外甥女让你去了。”大姨感叹了一句。
舒瑞英何尝不是这样想的。
云燕知道了母亲的病症,手术也算个小手术,对未来顿时充满希望。
云燕干活利索,在前面跟别人有说有笑的,舒瑞英心里嘀咕了句“真是个心大的”。
*** ***
隔了一个多礼拜,到了棉田的重点时期。
生产队长说了,任何人都不许请假。
今年绒花巷生产队的收成如何,全都看最后两个月。
顶热的天,快要入伏。
站在棉田里,云燕把手套取下来,再不摘手上都要长痱子。
今天的问题有些严重,枝丫上的蕾铃开始脱落,棉四厂的专家过来看,说是营养过剩。
云燕蹲在地上戳了戳土,她不明白专家的大道理,营养过剩的蕾铃多数偏大,她面前的可不一样,现蕾普通个头,土地发干,应该跟气温陡然升高,水量没跟上有关系。
上一世为了分辨优等棉布料,她到全国各地的棉田基地考察过。其中就有研究员介绍过棉田的种植技术,对比二十年前的今日要先进许多。
听这里专家的意思,不但不多加浇水量,还要减少施肥,这不是要给棉田灭种么。
棉四厂的专家还在众人面前夸夸其谈,大家没什么文化,专家说什么就是什么。
陪在专家身边记录的不是别人,正是于幼清。
穿着白背心,斯斯文文。肉鼻头上架着一副瘸腿眼镜,手里拿着记录本。
他有十来天没见着云燕,借着陪同专家的名头,想要过来看看云燕的情况。
上次被舒瑞英撵走,他心里拧巴,不愿意再主动凑到云燕面前。
可又怕云燕把他忘了,沉浸在被其他男同志追求的兴奋之中,于是装模作样地来到云燕干活的棉田。
他帮着专家记录棉田状态是街道给的零工,半天三个工分,少得可怜。加上夜校一三五代课,一个月到手十五六元,跟棉四厂正式工比,实在寒酸。
他觉得自己也是迫不得已对云燕打起算盘。
开始书信期间,他还以为云燕是个脏兮兮、没素质的乡下姑娘,结果见到以后,魂牵梦绕,再有工作加成,他对云燕格外上心。
他瞅了云燕几眼都被舒瑞英瞪了回去。讪讪地收回目光,推了推眼镜,打算一会找个角落守株待兔。
云燕出乎意料地从人群中站了出来,她捧着田地里捡的蕾铃询问专家,把自己的意见说给专家听。
本就是商讨,可她一开口,专家就打断她的话:“不懂技术就勤恳干活。你说的这些难道我不明白么?听说你是陕南回来的,那边可没有棉田。我奉劝你,女同志还是不要哗众取宠的好。”
于幼清犹豫了下,没说话。
云燕在众人的注视下,非但没有脸红羞恼,反而挺着小胸脯往前一步。
对付不了侵略者,还对付不了水货专家?
云燕单手拿着蕾铃举到专家面前说:“纸上谈兵谁都会,可我家祖祖辈辈就在这里种棉花,水少蕾铃脱落是基本常识。上个月兴修水库,渠里的水引不过来,都是人力背来浇灌的。你看我手上的蕾铃这么小,是营养过剩的样子?分明就是缺水。”
生产队长是后来的,也没种过棉花。专家说的有道理,云燕说的也有道理。
再看向围观的百姓们,年轻人多数站向专家,老一辈的人回顾经验,站向云燕。
“喂,梁欣,你妹妹说的靠谱不靠谱啊?”
有人拿不定主意,想问问云燕堂姐。
梁欣不耐烦地说:“她一个村姑知道个屁。”
气氛僵持不下,生产队长劝云燕说:“你年轻没经过事,不如还是听专家的,这些日子就先不施肥...”
云燕说:“不施肥影响产量。”
她记得上辈子就因为这位狗屁专家的话,棉田收成比往年少了六成,他们绒花巷的人,过年都没杀年猪。
云燕是个俗人,喜欢吃肉。年轻时候吃不到肉馋的半夜坐起来抹眼泪。要不她也不会记着这件事。
生产队长多少有些埋怨云燕,好端端的这不是找事么。
两拨人相互不服,于幼清干脆当起好人说:“要不然谁负责的地就听谁的。产量高的多算工分,产量低的少算工分,以后在种植上也别有发言权。”
这个办法得到大家一直认同,都想给对方一点颜色瞧瞧。
年岁大有经验点的人都跟云燕一起,背着桶给棉田狂浇水。
年轻一点的,说云燕他们是经验主义,全都听从专家的建议,收回肥料,除了早上一道水,再不给棉田浇水。
干活一天下来,两拨人累的累死,闲的闲死。
对面将军巷有人路过棉田,见到绒花巷的人这样搞,直呼稀奇。
他们不靠棉花地为生,几乎都是海城老市区的人口,家家户户都有工人。农民的事他们不懂,于是也就看个热闹,不多参与。
棉田里棉花每年都要供给棉四厂,专家有心杀杀老棉农的威风,倒是比之前过来的勤快。
不需要多长日子,也就两个礼拜,地里逐渐有了分晓。
云燕这头的棉田,枝丫上的棉桃结的又多又大,跟小拳头似得。另外一边的棉桃稀稀拉拉,远不如这边产量高。
那边的人们眼瞧着要耽误生产,抓紧给棉田浇水,希望能挽回些损失。
开始三三两两偷偷浇水,后来当着专家的面疯狂灌水,甚至有的脾气爆的年轻人,指着专家的鼻子骂。
这位专家在棉四厂还是位车间主任,遇上这样的事,里子面子都丢光,找了个借口再也不来了。
云燕争了脸,得了夸奖,干活更起劲儿。
累了就站着休息一会儿,也不知道听人说了什么,能高兴成那副样子。
每天扬着一张喜气洋洋的小脸盘,说说笑笑地干活,倒不觉得多辛苦。
她有心跟大家搞好关系,心眼朴实的同志们哪里是商场女强人的对手,之前的龌龊翻篇,一个两个都喜欢跟云燕一起干活。
舒瑞英还当闺女会跟其他人相处不好,哪知每天总有人站在家门口,一问就说:“我等云燕玩呢。”
有什么活动,大家都问云燕去不去、参不参加,云燕要是不去,他们就不去,云燕要是去了,他们也去。
一来二去,云燕反倒成为绒花巷青年们的中心人物。这也是与上辈子不同的。
上辈子这时候的她,还沉浸在与于老师不能在一起的悲哀中,哪里顾得上这个。
这天干完活,开集体会。
于幼清在生产队长后面说话,点名称赞了云燕表现好。
这段日子,他故意冷着云燕,没成想人家也不搭理他,而且越混越好。
每年秋收后就是棉四厂招工的日子,他得知云燕又拒绝了两位男青年的处对象请求,心急如焚,终于按捺不住。
以往都是云燕跟他示好,这几日,于老师一反常态,动不动就夸赞云燕。
倒也是云燕本身干活漂亮,值得夸赞,别人也没多想。
集体会议后,是样板戏电影。
下工后,云燕打算跟舒瑞英一起去看。她们接到医院的电话,两日后就能去省城做手术。
云燕对样板戏没兴趣,主要想让舒瑞英放松放松心情,别那么紧张。
看完样板戏,在繁多星辰下,她跟舒瑞英来人一人夹个小方凳往家走。
路过夜校,里面还有读书声。云燕隐隐听到有人叫她,转头看到是于幼清。
“我跟他说清楚。”云燕把小方凳递给舒瑞英:“说两句我就回去。”
舒瑞英相信云燕,点点头,深深地看了于幼清一眼,俩人擦肩而过。
于幼清给舒瑞英打了个招呼,走到云燕面前。
他个头不高,跟云燕差不多。她此刻站在夜校门槛上,于幼清还得微微昂头看她。
夜校是个老四合院改的,里头还有参加扫盲的街坊四邻。
不少人透过窗户看到于老师叫住云燕说话,忍不住地窃窃私语。
于老师还是跟记忆中的一样,谈天说地鬼扯一番,等着收获云燕崇拜的目光。
在他心里,云燕没学问、没家世、没兄弟姐妹帮衬,仅有一份父亲遗留的工人名额。
他从前试探过云燕,知道云燕端不动梳棉的工具,无法顶替父亲的工作。话里话外,想要云燕主动把工作送到他面前。
时隔二十年,再看到曾经的白月光。云燕能透过眼神发现他的轻蔑态度。
她不是没懊恼过,若是嫁的是于幼清而不是张忠凯以后的生活会不会不一样。现在她明白母亲为什么不同意他们在一起。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她自己五迷三道的,于幼清可清醒的很呢。
也许是她眼神太过冷漠,于幼清绷不住脸上的表情:“你能不能站下来一点,Down懂么?Please down!”
云燕怔愣了一下,随即哈哈笑了起来。她当年怎么就看上这么个玩意儿,真是替他尴尬。
“你笑什么?也就我愿意跟你说几句洋文,你想听都没处听去。”
“You have a lot of nerve.”云燕双臂交叉,靠在门框上:“Take a hike.”
于幼清正经傻了,他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云燕居然会说英语,而他根本听不懂!
他嘴巴张了张,不知道怎么接下去,脸一下涨的通红。
他佯装镇定,双手捏成拳头,克制自己道:“你发音一点不准,我根本听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按照现在的气氛来解释,”年轻的男青年从他们身后开口,清朗地说:“她说你是个厚脸皮,还让你哪凉快上哪去。我没说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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