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罪名

他来……

做什么?

她只探出一个脑袋,头发却不似平日一样梳地牢牢的,披散下来,一半虚虚地挡在白腻的脖颈前,一半则垂在粉嫩嫩的脸颊边上。

散发着乌黑柔亮的光泽。

黑白分明的杏眼写满了疑惑,又带着一点防备,一只手搭在胸口。

粉润的唇瓣微张,不知是不是站得有些近,她的气息像是带着朝露的芳花,幽幽地香。

袁砺微微垂下视线。

不经意看见她的手掩在胸口,指甲尖端也透着粉,手指缝里的胸口,更是白得不像话。

林月歌皮肤本就瓷白,漆了的红门挡着,更衬得明显。

袁砺塞在口袋里的手指动了动,他并未察觉。

视线最终落在了她头顶的发缝上,那里竟也透着白。

他微微吸了口气。

一只手玩弄着打火机,一簇簇蓝色的火焰,随着他一次次的动作,跳动起来。

“什么事?”

林月歌有些忐忑。

擦地一声,打火机盖上了,火苗随之湮灭。

他仿佛在看些什么。

顺着他的视线过去,她看到了自己放在床上的那些旧课本。

不知道他有些什么意图,她选择用身体挡住了他的视线。

她还没穿好衣服,袁砺的视线就折了出去,没再继续看他。

清了清嗓子道:“穿个外套,出来说。”

门飞快地被关上。

林月歌很快收拾齐整,走到客厅时,隐约见到袁砺坐在屏风的沙发后。

他将左腿架起来,看起来像是翘起了二郎腿。

但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这是为了避免拉扯到膝盖的姿势。

脚步声打住了。

光打下来,屏风上罩出一个窈窕的人影。

不知是不是角度的关系,那个剪影的腰身处,格外地细。

她比大院里的女孩子都瘦。

肤光折叠着灯与月色,像是笼了一层淡淡的花雾。

为什么他突然会喜欢上她的手艺。

明明是有些反感的一个人。

最终给出自己一个解释,她从南方来,厨艺不带浓油赤酱。

大概是自己的身体暂时需要清淡一些的饮食。

“我饿了,给我煮个面。”

……

做碗面?

“不行——”

她早就拒绝过了,怎么又来?

林月歌还待准备说辞,却被袁砺打断了。

“过来。”

他在屏风里朝她招了个手。

她屏住呼吸,思来想去,看在了陆燕萍的面子上,这才迈出了脚步。

堪堪停在沙发的一米开外,警惕地,静静地看着他。

袁砺放下了报纸,从兜里抽出了五块钱。

“五块钱,够吗?”

说完,就把钱放在了沙发上,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

像是笃定她会接受一样。

沙发上叠起来的五块钱在她的目光注视下,变得越来越大,大得像是一个课本,又像是拖沓的长长远远的地平线。

最终模糊了它和现实的边界线。

她没有犹豫,一把将那不断变大的钱币放进了自己的口袋。

热热的,还带着余温。

该拒绝的时候,她拒绝了。

同样的,该接受,她也得接受。

她需要这笔钱。

她很久没上课,数学课本打开,竟是很难看懂。

再多攒点钱,她可以去找人问。

上次她散步时,见到过一群学生下课,她猜想,这附近是有一所中学的。

林月歌进了厨房,甩了甩脑袋,脸颊还是有些热热的。

她第一次收下来自袁砺的钱,钱币的余温散开后,她仍难抵挡住刚刚伸手去抓钱时,那种羞愧难当,就像是——

那张五块钱上长了一双袁砺的眼睛,带着一丢丢的嘲讽,透过她的裤兜,不断地盯着她。

打开冰箱,冷气呼上了她微燥的脸颊,才泄了点火。

冰箱里,没什么剩下来的食材。

只有一把小的鸡毛菜。

收钱办事,又没别的食材,就做阳春面。

她很快就煮好了面,弄好了面汤。

开水冲开猪油和酱油,激起了一股香味,葱花飘在洁白的面条上,倒是有了些风味。

面端到了他的门口。

袁砺有两个卧室,最近他并不去楼上,而是一直住在楼下,因此她端过去倒也方便。

他打开门,林月歌迅速将碗递到了他的手里。

像是怕见鬼一样,飞走了。

他关上门,闻了闻,是有些香。

自那以后,袁砺总是给钱,叫她给开小灶。

有时是一碗面,有时是装满盒饭的小菜,有时是她家乡的菜饭。

这一次,他又给了三块钱,点名要吃有浇头的面。

她有一次偷懒,直接拿部队厨房里打回来的大排给他浇了一次面,只多切了些姜丝,袁砺竟然全吃完了。

这里的人,似乎不这样吃面。她也很诧异他竟然能接受。

厨房里有一些雪里蕻,还有些瘦肉,她就做了一碗简单的雪菜肉丝面。

索性,这比另外炒些菜要简单些。

幸好这是夜宵,小宝睡着了。

原本她趁着小宝夜里入睡了看会儿书,现在给袁砺做夜宵吃,挤占了她不少时间。

想来想去,顺手抄着课本,就到厨房来了。

等烧水,就翻一页。

也算是两不耽误。

面做好了,她照例端过去。

刚要转身,袁砺却叫住了她。

“怎么,钱不要了?”

又一次,他提了钱字,又是莫名其妙的刺耳。

林月歌立在了原地。

心情蒙蒙乱。

这几日做夜宵,他只是给钱,点菜,她默默收钱,做饭。

并没有交流过“钱”这个话题。

一片雾茫茫里,她终究剥开了心里的那层层洋葱,露出**辣又鲜嫩的笑容。

她莞尔一笑,像是在自嘲自己蠢笨。

这才明白一切。

“要。”

上辈子和这辈子,她都没想过,从袁砺的身上赚钱。

那会提醒她,他们本就足够明显的区隔。

现在,她明白了。

提醒她的人,是他。

他要她看明白,拒绝和接受,本就没有区别。

她也是笑着,对上他那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要就是要了。

她从梦中醒来,袁砺就已是过客。

她不需要他提醒。

很清醒。

“好,吃完给你。”

他像是无事发生,拿起筷子,捞了一口面,送入口中。

他吃得很慢,看着不饿。

等候钱的时光,也变得格外漫长。

终于——他吃完了,筷子扔在了桌上,站了起来。

他站定的位置,不偏不倚,正巧就在林月歌对面,堪堪半臂距离。

微微的汗味,携着烈阳般的热,是独属于袁砺的气息。

她背脊发紧,这不是一个安全的距离。

几乎是反射的动作,她迈着脚步往后退去。

却被他的眼神给钉在了原地,他满眼写着:听我把话说完。

等同于侵略的胁迫,她见过这样的袁砺。

在那个梦里,她满是讨好地要靠近,却被他用差不多的眼神给定在了原地。六月飘雪般,热腾腾的气儿还来不及飘就冻上了。

半晌,那个眼神终于变得温润了一些。

温润到疏离。

“每天都在读书,真好学。”

“还这么努力地攒钱。”

“上进,还是野心?”

他比她高得多,哪怕是低头,吐出的气息只是微热地扫过她绒绒的发缝,渐渐地褪去了原本的温润。

他的眼神最终落在她衬衫口袋边,那里,一支铅笔悄悄地冒了一个头。

分明是在厨房里一边干活一边用功的证据。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道:“对你来说,我家只是个跳板。”

林月歌心头微凉,他的拷问,来了。

自从再度踏进袁家的门,她每日里谨小慎微,犹自心慌不已,思忖着,袁砺似是对她没有了梦中那样的反感。

尤其是他表现出对自己做饭手艺的认可之后。

她很忐忑。

这样的袁砺,她很陌生。

从前,她绞尽脑汁想让他喜欢她的厨艺,求而不得。

如今,她熟悉的袁砺,回来了。

唾弃她,她反而安心了。

她来不及咂摸自己稍纵即逝的一个又一个念头,脑子像是车窗外倒退的风景,模糊到失序。

该怎么回答……

怎么回答都是错。

她无言的样子,终是坐定了这个罪名。

袁砺视线落在她圆润的耳垂上,白腻又粉红。

胭脂玉一般。

她说不出为自己辩护的话,袁砺一针将她隐匿的心思挑破,见血封喉。

“我……”

她想说些什么,对上袁砺,乌黑的瞳仁深不见底,在这片海里埋着些什么,一旦动荡起来,又发出轰鸣的水声。

她似乎只要一对上,就要被里面裹藏的凶兽掳走,鲜血翻涌。

她终于找到了一点音调来。

“没错。是这样。”

岂不很好?

他这样看待自己,爱钱也好,野心也罢,没什么了不起。

袁砺并不喜欢功利心强的女孩子,女主自会出现,何必自证清白,博取好感。

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将罪名往身上揽。

“没有野心,我跑到人生地不熟的北京做什么呢,我可以安安稳稳地,待在家乡,等着嫁人,生孩子,过完一辈子。”

“是的,我需要钱,我有野心,我想学习,去参加考试,念大学,去见自己没见过的风景。”

“你把它称为野心,那就是吧,但——”

“那是我能找到的最好的东西。”

“袁砺,你……”

她想说,袁砺,你没有感同我的身受,我的世界里,连企图发光,都是错。

袁砺,你是生下来就在正道上,你的心,你的人,不可能和野这个字搭边。

我并不期待你的理解。

可我一直想要被你看见。

看见那个,无论如何也想要靠近你,取得一些温暖的我啊。

那是她在梦里,临死时,心心念念,想跟他说的一些话。

可话到嘴边,她却觉得可笑。

她和他并不熟。

说这些有的没的,掏心掏肺么?

她承受着袁砺几乎阴冷的目光,止住了。

没必要剖白自己了,纵使打开心扉,引来他的一些同情可怜,那又如何?

林月歌定在那里,像是被雪压弯了的竹子,浑身筋骨噼啪作响。

站着。

定着。

不曾矮过一分。

不知过了多久,她身前那迫人的气压卷成一道风,离开了。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颊,那里凉凉的,好像湿了一片。

她什么时候哭的,还这么多的眼泪。

模模糊糊地看到,桌面上,整齐地放着三张纸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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