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人间三月,春暖燕回,满庭芳菲。
这月十九,正巧是京城里摄政王妃二十五岁的芳诞,于是王府在后花园中设了宴席款待宾客,又请了城里时下最红的荣兴班进府搭台唱戏,一时门庭前朱缨宝饰之车马川流,达官显贵迎来送往,熙熙攘攘,好不煊赫热闹。
后花园中姹紫嫣红开遍,宾客女眷们谈笑风生围坐在戏台方圆处。
现下正粉墨登台的是名角儿李桃枝,他唱的这出《玉簪记》是班里新出的戏,在京城中可谓一票难求,众宾皆听得如痴如醉,待最后一句唱词毕,戏台底下已是满堂喝彩,鸣掌如雷。
柳乐娘同几个姐姐也坐在台下听戏,但相比姐姐们的激动兴奋,她白净清素的面容上却没什么波澜起伏,只是意兴阑珊地窝在金丝楠木交椅上,垂眸拨着自己纤长的指甲玩。
今日的寿星——摄政王妃柳氏乃是乐娘家中的嫡长姐,乐娘同身边几个姊妹今日皆是随着嫡母张氏前来为大姐贺寿的。
刻把钟前,张氏被王妃身边的心腹嬷嬷请走,只留她们姊妹几个在后花园的席间听戏。
乐娘是拨完了指甲捋披帛,捋完披帛又去理腰上系着的璎珞,实在无聊得坐不下去了,便侧眸,小心翼翼打量如今席间几个姊妹里论资排辈最长的柳玉娘,试探开口:“三姐姐……”
《玉簪记》唱完后是一出荣兴班还没正式在戏院里演过的新戏,为祝王妃芳诞,班主特意将这新戏的首场放在王府里登台。
台上咿咿呀呀,锣鼓喧天,台下人声喧沸,柳玉娘正专心听台上戏,没听着乐娘那声唤,于是乐娘又略大声些叫了她一声。
这下柳玉娘方听见,转头杏眼一瞪,瞧了眼乐娘又别回首去,只口里不耐烦地道:“做什么?”
“方才茶多喝了几杯,现下有些……内急。”乐娘把最后两个字说得极轻,仿佛有些羞赧,“可否离席去更衣一趟?”
“要去就去,又没人拦着你。”柳玉娘一心都在戏台上,蹙眉飞快道。
乐娘心里长长松了口气,连忙起身,朝三个姐姐略点头示意,微笑道:“那我去去便回。”
说完,乐娘离席朝人群外的方向走,期间几个姐姐谁也不曾抬头回应一下她最后的话,对她说了什么也都置若罔闻、漠不关心,走出好远,乐娘才听到柳玉娘跟旁边的四姐讥讽地轻轻嘀咕了一句。
“……真是个眼皮子浅的,像没喝过好茶,好歹也是出身咱们怀信侯府的姑娘,今日一来,牛饮似的抱着这老君眉不撒手,真是丢我侯府的人,也不知太太带她这么个边缘人来王府作甚。”
“六妹今年也及笄了,太太怕是想借着大姐寿宴,替她相看个好人家罢?”四姐柳慧娘顽笑似的回了句。
“得了吧你,说的愈发没边了,一个庶出,也配太太这么替她费心?”
“说得像你我不是庶出似的。”
“那咱们到底也是有生母的,不像她,一个没了亲娘倚仗的,跟咱们哪能一样……”
两个姐姐一唱一和,像也不忌讳乐娘听见。
乐娘则低着头碎步朝外走远,妍丽生俏的脸蛋上,细眉杏眼平和沉静,步履神态坦然,对方才两个姐姐的一番嘲弄,她倒像不放在心上似的。
离开那团热闹,乐娘没往更衣的屋子去,反倒沿着条人烟稀少的僻静石子路朝园子的幽静处悠哉散心观景。
更衣解手不过是借口,主要是再坐在那生硬的椅子上,听着索然无味的戏,还要对身旁的人做小伏低、察言观色下去的话,她实在要闷死了。
乐娘在个四周无人的池塘边寻了块干净的青石板坐下,池边翠柳环绕,池塘折射阳光,水面泛起一层层闪若金鳞的潋滟。
她盯着水面波光发呆,只想今日这无聊的寿宴赶紧结束。
古人规矩多,吃喝拉撒说话都不能随意,此刻她一心只想赶紧家去,把自己那小破院的门一锁,图个清净小天地。
越想越闷,乐娘随手捞了块小石子,朝池塘打水漂。
石子贴水往前噌噌地飞,最后咚一声沉下池塘。
乐娘盯着石子下沉处郁闷地回想,这是自己穿越到这个在历史长河中查无此名的大雍朝的第几年来着?
哦,五年。
距离她穿越已有整整五年了。
穿越前,她还是刚经历完高考的准大学生,十年寒窗好不容易考上心仪的院校,才过完自己青春当中最美好漫长的一个夏天,正对未来四年的大学生活翘首憧憬,觉得前途一片大光明之时,一觉睡醒后睁眼,来了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
身无亲友、袋无分文、大字不识、语言不通也就算了,自己还成了个没发育的十岁小女孩。
她那时费了很大精力,才逐渐适应了新环境,学会了在这里生存的方法,也慢慢搞清了自己穿越后的身份——大雍朝怀信侯府柳家的庶出六姑娘。
一个三岁上就没了亲妈,既没舅家做后盾,也不受亲爹疼爱,在府里只能仰嫡母鼻息卑微讨个生活的边缘透明人。
弄清楚自己的基本盘后,又发觉穿回现代无望,摆烂了几个月,乐娘自己劝自己既来之则安之,好好地活着。
高中三年的政史课的烤炼之下,对封建世袭皇权**社会下的残酷她有所了解,自从决定以柳乐娘的身份继续在这里生活下去,她便在怀信侯府谨小慎微地过着。
讨好嫡母、友善姊妹、凡事低调隐忍,不冒尖也不出错。
许是看她还算老实本分,嫡母张氏对她谈不上多照顾,倒也从不过分克扣。
吃穿用度,虽比不上其余几个有生母的庶出姐妹,却也比平头老百姓家的女儿强了千百倍。
也许是适应了环境,也许是受侯门千金的身份保护,就这么相安无事地过了几年下来,乐娘倒觉得,这封建王朝的日子,好像也不是她一开始想的那么阴森恐怖、水深火热。
除了规矩礼法多,尊卑等级森严了点外,其余她倒觉得还行。
基本的生活保障柳家给了,吃穿是不愁的,偶尔需要乐娘烦心的,左不过是闺阁里几个姐妹们的嘴皮子仗,还有便是因她不受宠、底下人对她这个六小姐生出的冷眼怠慢。
不过,乐娘不在乎。
古人讲究尊卑阶级和体面身份,她一个二十一世纪来的新时代女性可不讲这些,哪怕当了五年所谓的“六小姐”,她内心也从不觉得自己就真成了个“主子”。
现代时父母外出务工,她自小寄养在亲戚家,从小就能独立自主,现在不过是换了个地方继续寄人篱下,她又不缺胳膊少腿的,自己能干的自己干就得了。
几个姐妹愿意笑她没娘不受宠就笑去、下人们怠慢轻视也随他们去。
因为自始至今,她也只当自己是寄居在柳乐娘身体里的一个外来客。
她是她,柳乐娘是柳乐娘。
一道坚固的砖墙在灵魂与躯壳之间界限分明地横亘。
那些诋毁讥笑柳乐娘这个躯壳的冷言冷语被心墙抵御在外,伤不到分毫墙内占据灵魂的外来客。
对这些冷遇,她也一直都怀着一种事不关己的旁观者态度。
她是已经适应了这个时代的生活,可灵魂还是如在现代时一样。她还是如活在现代时的自己,相信只要好生爱惜自己活下去,以后总会越来越好。
现如今,她便怀着一个对未来的美好愿景,只要她……
乐娘捞了块小石子慢慢站起身。
只要一想到脑海里那未来的美好憧憬,她脸上便不由得泛起期待而温暖的笑。
她捏着手里的石子放到眼前,对着池塘最远处眯眼一通比划,一面往背后退步蓄力,一面捏着石子作势举手,想扔个能飞跃至池塘对面的水漂。
就在乐娘瞄准好位置预备扔出去的一刹,猝不及防,脚后跟突兀踩到一块凸起处,脚腕处错力一扭,整个身体骤然失重朝后倒去——
“啊!”
乐娘吓一跳,惊慌失声,双手本能地就朝身侧就近处胡乱抓扑,想抓个东西借力来平稳身体。
猝然一抓,却抓上一节穿绛紫色绣金色蛟龙云纹锦缎袖子的紧实有力的手臂。
乐娘还没来得及看清自己抓住胳膊的人是谁,就被惯性闷头重重塞到那人的胸膛之中,一张脸严丝合缝地全都撞在他怀前。
一股清冽带着寒意的男子熏香味蛮不讲理地横冲直撞进她鼻腔。
那人胸膛怀抱宽阔,身板硬得跟块铜墙铁壁似的,差点没把她鼻梁碰歪。
一片漆黑里,乐娘心下大叫不好。
坏了。
后退的时候没瞧着路,踩着人了。
她连忙抻手去推面前人胸膛,先把二人距离拉开,又深呼吸促使自己迅速镇静下来,同时在腹中飞快措好体面歉辞,预备好一切后,方才抬头——
抬头霎那,她猝不及防对上一双冷清凉薄、寒意粼粼的眼眸。
那双眼狭长,线条利落漂亮,眼尾微挑,给人倨傲之感。
眶中的瞳仁极黑,纯得像墨,又像危机四伏、寒雾缭绕、深不可测的幽潭死水。
眸光视线安静,却格外锋锐,像能一层层刺穿包裹着她的布料、皮肉、肌骨,直击洞穿她内心一般。
那男子身形高大,垂眸居高临下地俯视只堪堪平齐自己胸口的乐娘,像堵严密的高墙逆着光伫立,把她娇小的身形整个拢进他的影子内。
这种体型上强烈的对比,外加那束高高在上又凌厉肆意打量的视线,让乐娘觉得非常不安且不适,几乎是下意识地就狼狈躲开那人的眼睛,腹中原本措好的歉辞也忘了个干净。
裴既垂眸淡淡盯着面前像只受惊的软糯兔子似的少女,一言不出,冷峻昳丽的面容波澜不兴。
乐娘一下也哽住了言语。
二人间划过片刻死寂般的沉默。
“——大胆!哪家的女子,好没规矩!”
少顷,终是站在裴既寸步后的常随太监詹光开口撕破了这死寂一样的安静。
“见着摄政王殿下也不知行礼问安!?”
听到这番话,乐娘浑身一震,惊骇下忽地抬头,重新打量起跟前这个形容端方、丰神俊朗的年轻男人。
他身形高大,阔背宽肩、蜂腰长腿,姿仪高雅,一如苍山之巅的翠柏劲松。通身穿着紫金蛟龙蟒袍,头戴金冠,腰佩宝剑,贵不可言。
池中反射的金光披于他两肩,乍一瞧,倒似尊冷面佛一般。
乐娘知道这个男人,只是没想到自己会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与他初见。
辅佐幼帝、总揽国政军政、铁血手腕,如今大雍裴氏皇朝的实际掌权者——摄政王裴既,她现在名义上的姐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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