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线绢丝般的金泉从茶壶嘴里注入琪琪的瓷杯，黄志杰笑道：“弟弟，要不是路上碰见你，我们不知何时才能再见面！日本人占据香港后，你不知道我们一家有多担心你呢！”
姑妈脸上带笑，亲手端着一只大砂锅进饭厅来了。砂锅热气腾腾，刚从火上端下来。仆人把一个木板垫子搁在桌中央。姑妈放下了锅，砂锅里仍在咕嘟咕嘟翻滚着冒泡。姑妈也发福了，穿着黑绸隐花葛罗旗袍，一边取下围裙，一边说：“这里有鱼有肉，弟弟，你看你瘦的。从香港来大后方的路我们前两年也经历了，对这里也不习惯，现在你姑父当了国大代表，又在杜月笙的公司里领一笔车马费，这才又缓过劲来。吃，吃啊！你父母都在北平，谁给你做好吃的？”
黄志杰笑道：“现在美国兵大批来华和日本飞机空战，人家的膳食标准可高啦！规定每人每天要吃一磅牛肉，二两猪油，四个鸡蛋，两斤蔬菜，一磅水果，四两白糖，半两茶叶，还有牛油、咖啡都由飞机空运来华。听说昆明的黄牛、鸡蛋搜购一空。比起美国大兵来，我们不算奢侈。”
姑妈说：“这也应该。美国飞虎队援华飞行队来了后，日本飞机很少来轰炸重庆了。”
琪琪喝了口汤，问：“表姐呢？”
“她在缙云山的中学教音乐。本来我们想让她再出国进修进修的，省得在这里挨飞机炸。可她说要自食其力，现在干得挺起劲。”黄志杰看看琪琪，笑道：“你可以去看看她。”
琪琪点点头。
第二天下午，阴云密布，颇有雨意，夏天的暑热终于散去了。重庆是座山城，人力车不少，上坡时，车夫几乎挨着地一步步艰难移动，下坡时，车夫飞起来，两脚几乎不沾地，靠双臂和身体的重量取得平衡驾驭着车辆。琪琪购了车票，离开重庆，坐汽车去了北碚。
他的心情特殊。能再遇黄碧云，当然是高兴的，尤其听到她在人生境界上有了进步；但找不到党，又使他心中一直悬着心事。
十点钟，汽车到达，下了车，见街道整洁，比起重庆的喧闹、肮脏不可同日而语。琪琪按照黄伯伯的指引，到缙云中学找黄碧云。琪琪雇了一乘滑竿，由北碚顺着嘉陵江边的羊肠山径去北温泉。两个抬滑竿的壮汉徒步行走健步如飞。琪琪坐在滑竿上，有时身子后仰。一路眺望缙云山，只见群峰高耸，巍峨峥嵘，云雾缭绕，岚光滴翠，美丽极了。不到半小时，就到了北温泉。
琪琪下了滑竿，打摆子刚刚好，他还有些虚弱，不时在太阳穴上擦点万金油，偶尔在山间坐下歇息一会，近中午时分到达了缙云中学。
人间四月芳菲尽，这里倒还有些落花，空气里香喷喷的。忽然，一个霹雳，倾盆急雨直落下来，琪琪赶快走进传达室躲雨。急雨哗哗冲击着玻璃窗。传达室老大爷问他找谁，他说找黄碧云。老大爷撑着一把伞出去了。
怀抱着满腔飞逸缤纷的思绪，心像一叶扁舟，在浪里飘摇，琪琪心里忽然有些激动。四年未见了，表姐，这个昔日娇滴滴的小姐，她现在是什么样子了呢？
正在这时，一个穿风雨衣戴着雨帽的女人，朴素而潇洒，风姿绰约，浑身**地从外面健步进来，在门首朝里张望。
琪琪急忙站起来，仔细凝视。来人把雨帽向后一脱，齐耳的黑发，白净的面孔，乌亮的大眼睛，这是表姐啊！她变了，似乎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两人紧紧拥抱。黄碧云把湿透的风雨衣脱下来挂在窗边的衣架上，老大爷却不知去了哪里。
黄碧云坐下来，笑盈盈地看着他，玻璃窗上映出那青春的侧影。从前那个留大波浪、纹唇线、浑身香水味道的黄碧云不见了。黄碧云从手提包里摸出一本袖珍的《唐诗三百首》来，翻到了杜甫的七言古诗《江南逢李龟年》：“ 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用手指着那最后一句。
琪琪心中雨过潮平，什么都明白了！人生的魔术是永远饶有奇趣地变幻着的。
黄碧云给他倒了一杯茶，看着他说：“从你启动备用关系向上级汇报了日军即将攻击珍珠港的秘密情报后，我们就紧急密报了美国大使馆，因为还有其他秘密渠道也反映了这个消息。美国并没有采取防御措施，但也由此参与了反法西斯战争中来。我们要有信心，胜利很快就会到来的！”
雨，又在“哗哗”地瓢泼而下，灰白色的雨线裹着树上飘落的海棠花急剧地敲打着窗上的玻璃，发出一阵阵射击声。
琪琪说：“自从日本占领香港后，我就同党失去了联系。现在和赵丰住在一起。我真想脱离军统，回到党的怀抱来啊！”
黄碧云看着他说：“我知道你的家庭，你的全部历史、日常表现。你在找党，党也无时无刻不在找你。你的舅舅，在北平两次入狱，两次成为敌人的傀儡，他堕落了！如果他能早点出来，像熊佛西老伯那样，走在历史的前列，该多么好呢！可他一直是爱你的呀，弟弟！北平东皇城根的程家大宅，也树倒猢狲散了！”
琪琪的眼睛湿润了，他赶快低下头，把眼泪抿回去。
“无论如何，只要一直寻找救国的出路，一直在追求一种崇高的理想和信念，一直想献身于一种壮丽的事业，走历史必由之路，前途光明的历史总趋势就不会改变。有些同志中途退出了，这与他们的性格、经历有关，但只要担负起一个当代青年应有的责任，生活就是永远向前的。"
黄碧云站起来，握紧琪琪的手说：“组织上不会忘记你的功绩。至于你今后的路，还要由我们商量后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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