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社惊魂之后,学校里的空气对理而言变得更加粘稠。同学A和他那几个跟班似乎也被那晚真正的恐怖吓破了胆,暂时收敛了明目张胆的欺凌,但那恶意的目光和刻意的疏离并未消失,反而沉淀成一种更令人窒息的暗流。
理依旧是角落里的影子,银灰色的头发低垂着,遮住了那双灰蒙蒙、总是习惯性避开他人视线的眼睛。只是,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脖颈上残留的幻痛,脚踝真实的扭伤,还有那声穿透灵魂的铃音,都在无声地啃噬着他固有的认知。
他开始更频繁地注视院角那棵树。它沉默地伫立,枝叶在风中发出寻常的沙沙声。但每当夜深人静,理独自蜷缩在冰冷的被褥里,那晚树上传来的清脆铃声便会在记忆深处突兀地响起,清晰得仿佛就在耳边。随之而来的,是脑海中一闪而过的、被炽烈白光撕裂的黑暗,以及白光中那道模糊却带着奇异熟悉感的身影——铃。
铃在教室里依旧维持着他那副笑眯眯、对谁都保持微妙距离的姿态。他依旧会主动和理说话,谈论些无关紧要的天气或课堂内容,仿佛神社那晚的事从未发生。理则更加沉默,每次铃靠近,他都能清晰地听到对方腕上那串铜铃在动作间本该发出的、却始终被某种力量压抑着的无声震颤。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铃,试图从那永远眯缝的眼缝里捕捉到一丝非人的端倪,却总是一无所获。那丝若有若无的神性和诡异,如同水底的暗影,难以捉摸。
然而,真正的恐惧并未因表面的平静而远去。它开始以另一种方式渗透进理的生活。
先是阁楼。母亲去世后,那上面便成了理不愿踏足的禁区,堆满了蒙尘的旧物。近来,每到深夜,当他被死寂压迫得难以入眠时,总能听到头顶传来一种细碎的声音。像是有人穿着布袜在积满灰尘的地板上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拖行。沙…沙…沙…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粘滞感,断断续续,仿佛在寻找什么,又或者在等待着什么。理屏住呼吸,心脏在死寂中狂跳,那声音便会诡异地消失片刻,在他稍稍松懈时,又幽灵般响起。他不敢上去查看,只能死死地用被子蒙住头,直到冷汗浸透后背,在极度的疲惫中昏睡过去。
接着是水。家里的自来水有时会突然变得冰冷刺骨,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铁锈和淤泥的混合腥气。更诡异的是厨房角落那个老旧的搪瓷水盆。好几次理深夜路过厨房门口,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盆底平静的水面上,映出的不是天花板的倒影,而是一团模糊的、蠕动着的黑发。当他惊骇地定睛看去,水面却又恢复了正常,只有水龙头滴下的水珠在寂静中发出单调的“嗒…嗒…”声,回荡在空荡的厨房里,如同某种倒计时。
最让理心神不宁的,是镜子。浴室的镜子有些年头了,水银斑驳了一小块。一天清晨,他睡眼惺忪地站在镜前洗漱,冰凉的水拍在脸上,混沌的头脑稍微清醒。他习惯性地抬起灰蒙蒙的眼睛看向镜中自己疲惫的脸——
镜面深处,他的左眼瞳孔,毫无征兆地分裂开来。
不是幻觉。清晰无比。原本单一的灰色瞳孔中心,像被无形的刻刀精准地剖开,裂开一道深邃的竖痕,形成一双冰冷、非人的异色双瞳!内层的瞳孔呈现出一种近乎金属的暗金色泽,冰冷地向外凝视着,仿佛镜中藏着另一个存在,正透过这裂开的窗口冷冷地窥视着他!
“啊!”理猛地后退一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瓷砖墙上,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他惊恐地捂住自己的左眼,指尖能感受到眼睑下眼球在疯狂地搏动。他大口喘息着,过了好几秒,才颤抖着、极其缓慢地松开手,再次看向镜子。
镜中的影像恢复了正常。只有他自己,脸色惨白如纸,灰色的瞳孔里充满了惊魂未定和茫然。左眼依旧是灰蒙蒙的一片,仿佛刚才那惊悚的异变从未发生。他颤抖着用手指触摸自己的左眼,皮肤光滑,没有任何异常。是幻觉?是精神过度紧张导致的错视?
可那冰冷的、分裂的视觉感,那被另一个存在穿透般的感觉,却无比真实地烙印在神经末梢。他不敢再看镜子,匆匆洗了把脸,逃也似的离开了浴室。黑框眼镜被他紧紧攥在手里,镜片冰凉。
———
几天后,一个消息像冰冷的毒蛇般悄然爬过教室:同学B失踪了。
同学B,就是那晚在神社里,跟在同学A身后起哄、最后惊恐逃窜时狠狠撞倒理的那个男生。据说是前一天放学后就没回家,家人报了警。教室里弥漫着一种压抑的兴奋和更深的恐惧。窃窃私语声如同无数只蚂蚁在啃噬着理的神经。
“听说了吗?他家里人说他最近老是神神叨叨的,说…说在梦里总看见一个没有脸、头发很长很长的女人,站在他床边看着他……”
“会不会是…去了不该去的地方?”
“嘘!小声点!”
理低着头,手指用力地抠着书本的边缘,指节泛白。他强迫自己不去听那些议论,但“神社”、“没有脸的女人”、“头发很长很长”这些词却像冰锥一样扎进他的耳朵。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后颈,那里仿佛又传来那晚冰冷滑腻的触感。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
同学A的脸色异常难看,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再没有往日的嚣张气焰。他烦躁地驱赶着围在他桌边议论的人,目光偶尔扫过角落里的理,那眼神复杂,混杂着残留的恶意和一种更深、更原始的恐惧。理能感觉到那目光像针一样刺在自己身上,他把自己缩得更紧。
放学铃声响起,理几乎是第一个冲出教室。他需要离开这里,离开这令人窒息的气氛。他低着头,脚步匆匆地穿过走廊,只想快点回到那个虽然诡异但至少暂时只有他一个人的家。
就在他即将走出教学楼侧门时,一道阴影堵住了去路。
理的心猛地一沉,抬起头。同学A站在门口,逆着光,脸孔大部分陷在阴影里,只有眼睛里跳动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光。他身后没有跟着往常那几个人,只有他一个。
“理。”同学A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种强装出来的强硬,“跟我去个地方。”
理想后退,但身后是冰冷的墙壁。他喉咙发紧,发不出声音,只能僵硬地摇头。
“不去?”同学A猛地踏前一步,几乎要贴到理脸上,一股混杂着汗味和烟草味的浑浊气息扑面而来。他压低了声音,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颤抖:“都是因为你!要不是那天晚上你像个废物一样摔倒拖后腿,B怎么会跑丢?他不见了!你他妈得负责!”
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理的心脏,几乎让他窒息。他想辩解,想反驳,但懦弱的惯性死死扼住了他的喉咙。他只能徒劳地摇头,灰蒙蒙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恐和无助。
“负责?”一个清亮的声音带着惯有的笑意,突兀地在旁边响起。铃不知何时斜倚在几米外的墙边,双手插在裤袋里,眯缝的眼睛看着这边,脸上的笑容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莫测。“让他怎么负责?再去一趟那个‘神社’,把失踪的人找回来吗?”他的语气轻松得像在谈论天气,但话语里的内容却让同学A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加惨白。
铃的目光轻飘飘地扫过理惨白的脸,在那双充满惊惶的灰色眼睛上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随即又落回同学A身上,嘴角的弧度加深了些许,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凉薄:“有些地方,去了一次还能活着回来,就该学会感恩了。再拖个‘祭品’进去,恐怕……就真回不来了哦。”他最后几个字说得又轻又慢,像一片冰冷的羽毛拂过神经末梢。
同学A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身体剧烈地一颤,眼中的疯狂被更深的恐惧取代。他狠狠地瞪了铃一眼,又用那种混合着憎恨和恐惧的目光剜了理一眼,喉咙里发出一声含糊的、意义不明的低吼,猛地推开理,撞开门冲了出去,身影很快消失在暮色里。
理靠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喘着气,冷汗浸湿了后背的衬衫。刚才那一瞬间,同学A眼中的疯狂和铃话语里冰冷的暗示,都让他如坠冰窟。
铃慢慢踱步过来,站在理面前。他微微歪着头,眯起的眼缝里,那线琥珀色的光泽似乎比平时清晰了那么一丝,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非人的平静。“吓到了?”他问,声音依旧清亮,听不出太多情绪。
理猛地抬起头,灰蒙蒙的瞳孔里第一次没有完全被恐惧覆盖,而是燃烧起一股微弱却真实的、混杂着后怕和愤怒的火苗。他看着铃那张总是笑眯眯的脸,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眼前这个人,或者说这个存在,平静的表象下隐藏着对凡俗生命的绝对漠然。同学B的失踪,在铃看来,恐怕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甚至带着点咎由自取的注脚。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声音因为紧绷而嘶哑:“你…你知道什么?B他…他是不是……”
铃脸上的笑容淡去了一丝,他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抬起左手腕,那串古旧的铜铃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这一次,理无比清晰地“听”到了——不是耳朵捕捉到的空气振动,而是一种直接作用于意识层面的、清越空灵的铃声!叮铃…
铃声仿佛带着某种净化的力量,瞬间驱散了理心头积压的阴寒和窒息感,也打断了他即将出口的质问。
“恐惧和愤怒,”铃的声音恢复了那种惯常的、带着点玩味的腔调,目光落在理紧握的拳头上,“是滋养它们最好的温床。”他微微侧身,让开通往门口的路,“回去吧,理。门外的‘东西’,今晚大概不会来了。”
理怔怔地看着铃,看着他腕间那串无声震颤却又在意识中鸣响的铜铃。刚才那股愤怒的火苗被这诡异的铃声浇熄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迷茫和一种冰冷的寒意。
他知道铃在暗示什么——那个阁楼上的拖行声,那个水盆里的黑发倒影。他沉默地低下头,避开铃的目光,拖着沉重的脚步,像逃离什么洪水猛兽般,快步走出了教学楼侧门,一头扎进沉沉的暮色之中。晚风吹起他银灰色的发丝,露出额角细密的冷汗。他身后的阴影里,铃眯起的眼缝中,那点琥珀色的微光无声地闪烁了一下,随即彻底隐没在昏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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