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姨您刚才说那年六一儿童节的时候,林仪给林默挑了条裙子?”
寂静中周野突然开口问道:“您确定那是林仪给林默挑的裙子吗?”
是···吧?
林母突然恍惚起来。
她试图在古旧的记忆里搜寻印证,却又不得不绝望的记起——那条裙子好像一开始···是穿在林仪身上的。
那是条新上的,码数很全的碎花裙。
林仪将其穿在身上时叫人看起来就像是花园里的花仙子,好看到让跟在一旁咿呀学语的林默见了也一眼相中。
可那时候林默年纪小,不愿意别人穿跟她一样的衣服,林母记得那时她就简单问了林仪一句,林仪就极其懂事地笑了笑,然后转身重新拿了条牛仔裤。
又因为后来赶着去吃饭,那条牛仔裤只来得及拿上林仪的尺码,林仪是直到回了家才有时间上身试。
周野重新走到窗户前。
这里的地板上依稀还残留着落地镜伫立过的印痕,周野抬起头,目光穿透面前的玻璃缓缓落到院外斑驳的墙壁上。
所以偷窥信里的那束目光,根本就是来源于一面镜子。
“可也不过就是条裙子,”林母想起信里那些残忍的话,“怎么至于要打破小默的脑袋?”
到底是想打破林默的脑袋,还是想勒死自己呢?
“但因为被人抢了心爱的东西而觉得嫉妒、不满、生气,这本来不就是很正常的负面情绪?”
自我主义至上的小麦关注的则是另一个问题,她看向林母:“她为什么要这么苛责自己?”
为什么会觉得这样的情绪是不正常的?
“她那么懂事,怎么会在这种事上想不通···她也从来没问过我···”
林母顿了顿:“而且如果她跟我们说她真的很想要那条裙子,那不论小默怎么闹腾,我们都一定会给她买的,我们家,一直都很民主···”
林母说到一半突然捂住嘴——她也已然觉察出这其间背道而驰的部分了。
既觉得林仪不用被教导如何去消化那些负面情绪,又觉得她应该主动表达自己的不满和诉求,即期望于她主动发问,又觉得她不会出现什么问题——
天底下哪有这么聪明的小孩?
事实上在他们一次次理所当然的目光中,林仪早就不会发出声音了。
林家宽容民主和善,这对大部分孩子来说,都是求之不得的幸运事,但对林仪来说,却又不那么幸运。
这种不幸只会出现在林家长女身上。
林家夫妇都是幺儿,幺儿教养长女,这里面就出现了一个致命的矛盾:幺儿根据自己的生活经历教给长女无忧无虑的任性,却又把长女推到了一个必须天生为他人考虑的长者身份上。
他们给孩子的自由没有边界,而这种宽松的自由,不是来源于他们对教育的经验和心得,而完全的来源于他们自童年带来的任性。
从这方面来说,林家夫妇是完全没有育儿或者为人长的经验,可令人唏嘘的是,就这么两个毫无经验和觉悟的人,在前二十八年的亲子生活里,居然误打误撞地拿了满分。
教育在家族的血脉里延续。
作为父母而言,林家夫妇自然希望女儿能像他们一样自由肆意,因为他们自己就曾受尽宠爱,但有了林默之后,尽管他们不曾为人长,但也不妨碍他们理所当然地以长女应该的行为方式去看待林仪——比如比照他们自己的哥哥姐姐是怎么做的。
这让林仪失去了标准。
林仪的世界没有规则,却又处处是规则,长女林仪,就这么突兀地存在于幺儿的世界里。
任性的父母,任性的姐妹,任性的朋友和恋人,源自幺儿的天然的任性贯穿他们人生前半程,不出意外的话还会继续延续在这些人其后的生命里,他们各有棱角,只有林仪,像水一样适应着所有人。
这里没有她的同类。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该表达,什么时候该收敛,什么时候做任性可爱的女儿,什么时候当成熟稳重的姐姐。
她不知道人们内在的想法,没有办法吸取经验,就只能比照着身边人的表象,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也像一个正常人。
但她却又不知道,正常从来都是一个范围,而不是标准。
她在前几年短暂的独生女生活中被培养出了名为任性的恶,又在后面近二十年的长女生涯中被规训以宽厚的善。
恶没有了出处,这使得她无法原谅。
她也从来都不知道,人性的善和人性的恶,一直都是共生的。
就好比人性的宽容和人性的狭隘,人性的个性和人性的共性,但林仪不懂,她的生活在两个极端里来回撕扯,林家父母一边让她做自己,又一边让她做姐姐,他们这些幺儿的人格毫无阻碍的自洽了,但在这个家庭中,没有人能共情长女。
也没有人能教养长女。
于是林仪自己教养自己。
没有标准,她就用人类社会最普适的道德规则教养自己。
道德是人类的专属特征,让人类社会在表面呈现出一种规则的美感。
比如随和,比如善良,比如矜持。
但人又怎么能完全的违逆人性呢?
人天生的会害怕,会胆怯,会自私 ,会得意,会产生**。
这些人性里天然的阴暗与人类社会的显性规则背道而驰,这让她无法自洽。
于是偷窥者出现了。
偷窥者以独立的人格方式出现在林仪的世界里,每当林仪觉得自己做了不好的事,或者心中出现为道德所不容的恶念,偷窥者就会适时地出现,用最刻薄最毫不留情的话羞辱林仪,让林仪通过这些羞辱得到宽恕,通过承受体无完肤的辱骂来为自己不符合道德的部分赎罪。
是了,每一次辱骂,对林仪来说,都是摆脱负疚感的救赎。
可没有人告诉她,那些因自身成功而短暂忽视他人的喜悦,因自身失落而短暂产生愤怒的不甘,都是正常的。
于是在自己正常的外表下,她觉得自己是那么的不正常。
她痛恨自己的恶念。
她是如此残忍地剖析自己。
血淋淋地剖出自己的虚伪、恶念和伪善,并挣扎着与它们做切割。
但谁又能与人性做切割?
这些阴暗的存在让她无从消化,于是就只剩下**裸地辱骂,这种辱骂既是一种发泄,又是一种束缚,她无与伦比地痛恨着不够单纯的邪恶的自己,更以求通过辱骂让自己得到宽恕。
——“积德行善”。
“可,可她从没有问过我们···”林母依旧喃喃着这句话,但她却又更惊慌失措地想起林仪大姑昨晚说过的那句——
小仪这孩子心事重,你们平时在家,还是得多问问她。
“可是,我们都爱她啊···”
——爱?
周野怔愣着抬起头。
···爱啊。
再次翻看林仪的日记就全然是种截然不同的心境了。
“今天天气真好,是个会让人想开怀大笑的日子”——不要厌恶。
“没想到我都上初中了居然还能跟妹妹一起过节,嘻嘻,有妹妹真好”——不要嫉妒。
“爸爸妈妈还给我准备了六一儿童节礼物,我好幸福”——不要痛恨。
日记里全是林仪记录的美好瞬间。
日记里全是林仪对生命的感恩。
日记里全是告诫。
荒诞的念头自众人心中浮现出来:她在通过日记自我修正。
这些密密麻麻的字,似乎通篇都在质问:
你受到什么伤害了吗?——没有。
你遇到什么困难到了吗?——没有。
那你为什么不爱?爱是错误吗?
——你应该爱。
于是她提醒自己,记住爱,记住美,记住好。
恶才是错误。
林仪像极了一个自己牵着绳子遛自己的狗,就这么用人类通行的真善美的道德规范,强硬地把自己分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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