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窗外传来一声鸟鸣时，谢衣仿佛从一场前尘旧梦中醒来，他保持着屈膝的坐姿靠在走廊的墙边，几乎一夜未曾合眼。冬日的风穿过走廊，白日升起，天边的月影渐渐黯淡。
谢衣揉了下通红的眼睛，他用手撑住墙壁，踉跄了一下站起来。或是因为手被冻得有些僵硬，试了几次才将钥匙对准锁眼。
谢衣推开门，看见沈夜已经起来了，坐在床边翻看一本英文的诗集。他的囚衣外面套了一件墨蓝色的毛衣，衬得他脸色愈加苍白，表情却是难得的轻松，唇边甚至带着微不可察的笑意。
谢衣看着他，想起自己小时候，沈夜也时常会把各种文件带回家看，熬夜处理工作上的事情。那时自己还小，也看不懂那些复杂的文字和数据，执拗地窝在书桌对面的沙发上陪着沈夜熬夜，却经常不小心就睡了过去。记得某个深夜醒来的时候，身上盖着柔软的毛毯，看见书桌上一盏调暗的微光下，沈夜专注地握着笔，神情是不自知的疲惫和悲伤。那时候自己多想可以早一点长大，能帮到沈夜，或许就可以让对方不再露出那样沉重的神情。可世事无常，天意难问，从不肯成全少年人的心事。
沈夜听到开门声，回头看去。来人仿佛冬日深夜归来的一缕游魂，脸色异常憔悴，眉目间似有冰霜。沈夜忍不住蹙眉，把书合上放在一旁，“怎么了，没休息好？还是身体不舒服？”
谢衣没有回答，走到沈夜身前半蹲下来，仰起头，瞬也不瞬地看着他。沈夜伸出手去握住谢衣的手，触手一片冰凉至极，又将手背贴在谢衣额头上，额头却是滚烫的。“怎么烧得这么厉害”沈夜神情变得严肃起来，他把谢衣拉起来，又把不容分说地把床边挂着的外套披在谢衣身上。“去躺着，我给你倒杯水”沈夜说着就要起身，却被谢衣按住。
“我没事，”谢衣轻轻摇头，声音有些哑，他把一个黑色的牛皮笔记本递给沈夜。
沈夜接过本子，用手轻轻抚过有些发黄的纸业，扉页的右下角，笔记的主人收笔利落的一个“瞳”字。沈夜知道瞳一直保持着记录的习惯，关于病历的研究，也关于那些主动或被迫的交易。这是他们的一生，也是他们的罪证，不必做任何辩白，也从未想过全身而退。那一个个日历节点，串起种种过往，遥如隔世又好像就在昨天。沈夜依然清晰地记得这里记录的每一个名字，和每一张脸。这些年来，他从来没有忘记过。
“瞳的日记，你看过了？”沈夜语调平静，并非疑问，而是肯定的语气。他想，难怪谢衣回来时是这样一幅神情。对于谢衣那样的人而言，这里面的桩桩件件，想必都是非常难以接受的事情。
沈夜把笔记本重新递给谢衣，“瞳说过把这个交给你，里面的一些研究数据或许对疫苗研究还有些用处。由你交给相关的机构，大概其他人才会相信。”
沈夜顿了下，看着谢衣眼底复杂的情绪，又认真地说，“其实不想回来的话，不必勉强自己。离开一个罪孽深重的凶手，不必感到歉疚自责。”
“阿夜，你仍是这样看我的么？你不肯相信我……还是不愿相信你自己”，大概是生病的缘故，谢衣的声音很轻，因中气不足多了几分缱绻，他侧身望向沈夜，“瞳留下这些证据，你们早就准备好了这一切结局，对不对？‘心魔’组织落网，叶海那边曾收到几条匿名的重要线索，也是你们放出来的，对么？” 谢衣低下头，背脊显得更加瘦削，“一直以来，只有我，一无所知”。
“有时候我很羡慕瞳，”谢衣轻声道，“可，我……”
“谢衣……”沈夜的声音仿佛一声叹息。他明白谢衣没有说出口的话，哪怕谢衣再怎么难过，可如果再重来一次，谢衣也依然会选择他的道路。
沈夜没有继续说下去，他侧身把床铺的大半位置留出来，“别想太多了。你还在发烧，先睡一下吧。”
谢衣摇了摇头，比起睡眠，他现在有更加重要得多的事情。
“有一件事情，我昨天想了一晚上”，谢衣突然开口，他脸色因为发烧显得有些病态的惨白，唇色惨淡，眼神却异常地坚定。
沈夜一怔，便看见谢衣起身，用一只手撑住床沿，半蹲在自己身前。
“瞳的笔记本里，有两页粘在一起的纸，里面是一封信。”谢衣把一张薄薄的信纸从口袋里拿出来，递给沈夜。信纸上有些折皱，是被人用力攥紧时留下的痕迹。
沈夜有些不解地接过信，一行行读下去，脸色从疑惑变为严肃，最后混合成深沉而苍凉的情绪。
信的内容极短，寥寥几句，却把流月集团的所有罪恶都揽在笔记主人身上。沈夜盯着信件末尾的落款“瞳”，一时间思绪万千又转瞬一片空茫。他舌尖发苦，原来知己二字，竟是如此沉重。
沈夜收起信，“谢衣，你我都清楚，这不是事实。”
谢衣保持着半蹲的姿势，“如果，我可以让他们相信，这就是事实呢”。他握住沈夜的手，抬眼看向他，“阿夜，如果我以发现新证据为由，申请重新开庭……”
沈夜突然明白了谢衣的意思，所谓的真相，不过是让人们相信的那一个。
“谢衣，”沈夜郑重地叫他的名字，“瞳所做的事情，我不只知情，很多事情更是我的授意。难道为了苟且偷生，把一切推给死去的故人？在你眼中，我竟是这样的人？”
“可，瞳留下这封信，把所有事情揽在自己身上……他一定非常希望你能代他好好活下去。”
“好好活下去……”沈夜轻声重复这几个字，神情似喜似悲，“那时候，瞳的病势已经无法回转，而研究的各种瓶颈也一直无法突破。我和他说，如果他愿意，可以离开流月，去看看那些自由的河山。”
“那时候我真心地希望他选择离开，可他还是留下来了……所以他知道的，在这件事情上，我也无法如他所愿。”
“可是……”谢衣只觉得心如刀割，如果可以，他甚至愿意用任何东西来做交换。
谢衣闭了下眼，如果可以放下所有的骄傲，悖逆曾经的原则，是不是就可以留住眼前这个人？他把自己的全部压在天平的一端，去赌自己在沈夜心里的那一点点份量，赌他会对自己心软。
“那，如果，为了我呢”谢衣艰难地开口，声音几乎哽咽，“阿夜，你愿不愿意，为了我，留下来？” 谢衣几句话仿佛用尽了全部力气，肩膀都在微微颤抖，像一个等待判决的人。
沈夜印象中，谢衣很少用这种语气去恳求什么。记忆中，小时候的谢衣向来乖觉，很少主动说想要什么。
可，这一次，他却无法答应他。
透过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沈夜看见了那人眼底压抑的痛苦和胶着。
沈夜想起很多年前，那个笑着说要成为最好的律师的、目光澄澈的少年，心底涌出苍凉又柔软的情绪，最终化为一声无声的叹息。
沈夜知道，谢衣是为了他的道，连自身性命都可以不顾的人。如果这世界上，还有一个人当得起清风霁月，那个人一定是谢衣。
没有人能杀死那样的谢衣，除了谢衣自己。
可沈夜怎么舍得，如果可以，他真心地希望，那个少年永远像记忆里一样干净明亮、神采飞扬。
“抱歉，”沈夜终于开口，声音温柔而又决绝，“谢衣，对我而言，这就是最好的结局了。”
沈夜心想，或许，对谢衣而言，也是一样。
谢衣听到沈夜说“抱歉”，只觉得好像此刻冬天的风都直直地灌进心里，空荡荡地难受。那一点最后的期望，也像黑夜里一团微弱的火光，转瞬熄灭成灰。
这一刻，沈夜看见一滴晶莹从那双紧闭的眼睛里掉出来。他抬起手，轻轻抚摸过那张苍白的脸，于是更多的泪水涌出来，落在沈夜的掌心里，一片温热。
沈夜蹲下来，沉默地环抱住他，这一刻，所有的痛苦他都感同身受。
窗外的日光把两个瘦削的身影印在地上。两个影子一动不动地交叠在一起，是那样的亲密，仿佛再也不会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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