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下凡以来,随岚始终致力于扮演一个最普通的男性凡人——彬彬有礼,遇事不主动、不负责、不拒绝,如果困难很大,掉头就跑。
可即使这样,阿婼的话也有些过于扎心了。
但阿婼反手摸了摸他的头:
“把自己藏好。”
衣领一松,他又被扔回了客栈内,店小二兔包扶住了他。苦先生已经醒了,脸色虽然还是很苦,唇上稍微有了点血色,大约吃过了什么灵丹妙药。
黑雾漫天,飞沙走石中,阿婼娇小的身影稳稳悬停在半空,长发恣意飞舞,就像他刚刚扔到黑风大王脑袋上的狗尾巴花。
她叉着腰,响亮地骂道:
“你个三百年不洗澡的老黑皮,身上积灰都一丈厚了,不在熊耳山沤肥,跑到七婼山来抖什么灰?是不是活腻了?”
“……”
所有人都沉默了。
随岚倒觉得有些安慰,至少她的扎心不是单独针对他。
黑风和浓雾似乎凝滞了一瞬,随后,黑风大王瓮声瓮气地笑起来。
“我当是谁,原来是你这个杂毛丫头,难怪有胆子藏匿那偷东西的小贼!小丫头,劝你速速把小贼叫出来,看在胡娘子面上,爷爷留你一命!”
阿婼拍手:“这可巧了。胡姐姐同我说,让我看在她的面子上留你一命。”
“哼,鸟毛还没修掉,就敢大放厥词。”
“但胡姐姐也说过,宁可骑在别人头上拉屎,也不能让人骑在头上拉屎。”
阿婼摩拳擦掌,兴致高昂:“老黑皮,要不,咱俩都别管胡姐姐说什么了,痛痛快快打一架,谁输了跪下叫奶奶。”
黑风大王大怒,嗓音震得众人脑子嗡嗡直响。
“爷爷今日就给你收尸!”
罡风更烈,黑雾更浓,数股黑烟盘旋而起,竟在瞬间将阿婼包裹在内,形成了一个蚕茧般的黑球。
阿婼不知是被吓住了,还是被黑风制住,竟然一动不动。她的发顶在黑色风茧中沉浮了一瞬,就消失不见了。
风茧如同一个吸力无穷的黑洞,持续地吸取黑风大王周身的黑雾,自己则越滚越大,外层的黑烟翻滚流转,如诡异的霉菌般随风抖着触丝。
黑风大王得意地大笑:
“黄毛丫头,不自量力!”
他翻转两掌,黑气在掌心凝聚,化为一柄有形的玄武岩剑,朝风茧直冲而去。
随岚在旁看得分明,心下不由得一沉。
寻常妖怪修行,是在金木水火土五行之力中择一为主。这黑风大王却修了土、木双途。土主木辅,巽木化风,艮土归山。木土互为攻守,巽风无孔不入、艮山无坚不摧。黑风大王隐身黑雾,对手很难辨认他的命门。这在大妖中也是极为罕见的,难怪能在厘山横行多年。
随岚觉得阿婼这小鸟妖虽然嘴上嚣张了些,性情还算可爱,实在不忍见她惨死当场。
他只好——背过身去不看。
妖界弱肉强食,大妖杀小妖,吞食妖丹增强自身,或是单纯屠杀取乐,都很常见。从前如此,以后也会是如此,阿婼不过是其中平平无奇的一个罢了。
正默然感伤,店小二兔包惊叫起来。
“快看!”
随岚不想看见血糊流烂的场景,侧着脸问:
“怎么?!”
“有光!光!”
随岚顾不上感伤了,举目望去,但见那巨大的玄武岩剑直插进黑色风茧,却并未穿透,而是只到剑尖就停住了。
剑破之处,数道细微的红光穿透出来,仿佛风茧内有一团鲜活的烈火正在孕育。
透光之处越来越亮,红光愈发灼目,风茧的其他地方也出现了裂缝,似乎那团烈火正从内部向外吞噬。
黑风大王也察觉了不对,满脸黑气地催动玄武岩剑,那剑却像刺在铜墙铁壁上,竟无法再进分毫。
“臭鸟,你……”
他话未说完,黑茧的表面终于支撑不住,裂出无数缝隙,砰然碎裂!
一团火人从黑茧中跃出,长发在大风中飞舞,每一条发丝都裹着火光。玄武岩剑的剑尖正握在她手中,火舌舔着剑刃向剑柄迅速蔓延,顷刻间,就把玄武岩剑溶成了岩浆。
阿婼双瞳炽红,右边眉尾的羽痕已从浅嫩的凤仙花色变作殷红,如鲜血欲滴,煞气逼人。
“土木双修,也不过如此嘛!”
她哈哈大笑,从燃烧的发间拔下一个物事:
“长!”
那物燎着烈焰横涨,眨眼间变作一把红彤彤的开山大斧,斧柄长一丈三尺,斧身如烧红的木炭,斧头上雕着个威武的凤头。
阿婼单手持斧,足尖在虚空一点,隔着黑风的碎屑,重重一挥——
黑风大王如梦方醒,连忙重聚玄岩为盾,但盾形方现,火斧已至,只听嚯啦一声,玄岩俱成红浆。
斧刃如同烈火劈下——仿佛有千万只野兽在黑风大王身体里嘶吼,叫嚣,终于在一道火光中找到了出口,化作千万条黑气奔涌而出。
“仙人转”门前的空地被劈出一个裂坑,黑风大王的躯体被黑气包裹着,越来越小,直到缩成成人手臂般大的一个毛条,落在裂坑边缘。
阿婼身上的火焰缓缓散去,衣衫竟都完好,只有长发的发尾还带着些焦黄色。
她落了地,把凤头火斧大剌剌扛在肩上,走到裂坑边缘,惊奇地叫了声:
“老黑皮,你是只黑貂啊?我一直以为你是头熊呢!”
黑貂几乎被撕裂了,从左前胸到右腿上,是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它蜷缩在泥土里,黑黢黢的眼睛潮湿地耷拉着。
阿婼睥睨他:
“我赢了,叫奶奶。”
黑貂颤抖着,哑声道:
“你杀了我吧。”
阿婼挑眉,火斧一扬,尚未落下,苦先生的喊声先到了。
“阿婼!”
苦先生被兔包扶着,步履维艰地走出来。
阿婼回头,有些挑衅,又有些不悦地和苦先生对视。
“我不杀他,他也不会感激我,只会觉得我羞辱他。”
妖族的仁慈,和羞辱没什么两样。
苦先生脸上毫无血色,眼神却很坚定:
“阿婼,不要。”
两人对峙了一会儿,阿婼脸上现出一丝无趣的神情。
“那我就羞辱他吧。”
她在黑貂身旁蹲下来:
“老黑皮,你被偷走的,是个什么宝贝?”
黑貂奄奄一息地瞪着她:
“与你……何干?”
“你如此费尽心思要找回,大概是个厉害的宝贝。……就当给我了,以后别再找了。”
黑貂眸现恨意,闭口不语。
阿婼笑吟吟道:
“你不说,我就喂你吃一颗玲珑百转丹,保你一个月不死,请厘山十八位山主一齐来观赏一下你的原形。”
“……”
“你老老实实说了,今日之事,除了在场的几位,不会有别人知道,你留着口气,还是可以回黑风山去做大王。来日厘山众位山主面前,我还是尊称你一声黑皮叔叔,怎么样?”
黑貂窒了窒,眼底的恨意几乎要化作玄武岩剑,戳进阿婼的笑脸。
但他没有犹豫很久,很快就闷闷地说了声:
“好。”
随岚看着阿婼附耳过去,黑貂在她耳边叽叽咕咕说了些什么,却听不清了。
阿婼脸上忽然浮现诡异之色,而后扭头过来看随岚。
随岚强作镇定,朝她一笑。
她却立刻转过去,又和黑貂问了什么。
黑貂胸前淙淙流着血,还要努力支撑着回答她。
随岚的心顿时漏跳了一拍。
他跟在苦先生身后,和蔼地问:
“苦先生,阿弱她……该不会就是七婼山主吧?”
苦先生咳了一声:“不错,她就是七婼山主,元婼,山名即是她名。”
是阿婼,而不是阿弱。
胡娘子不是她的倚仗,她或许才是胡娘子和这座“仙人转”客栈的倚仗。
苦先生沉静地将随岚上下打量一番。
“客官风姿俊逸,难怪胡姑娘钟情。”
随岚知道他误会了,尴尬道:“我与胡娘子只是在山道上偶然相遇,也算不得朋友。”
苦先生似乎并不关心他和胡娘子的相识过程,淡淡道:
“妖族放诞不羁,规矩喜好都与凡世不同。你若想留在七婼山,最好谨言慎行,莫要给胡姑娘惹麻烦。”
这事,似乎越抹越黑,随岚只好放弃了解释。
“……苦先生看出来我是……”
苦先生微微一哂:“我是凡人,自然比妖族更容易认出凡人。何况……”
“何况怎么?”
“何况,胡姑娘向来喜欢俊俏的凡人男子。”
“……”
正说着,阿婼迈着大步,得意洋洋地走过来。
“苦先生,死不了吧?”
苦先生微笑:“吃了你的玲珑百转丹,自然死不了。”
阿婼把火斧朝天一扔,落下来已成了一根小巧的木枝凤头簪,随手斜插进发间。
“那个……”她忽然讪讪,“能不能不告诉胡姐姐,我又喝醉了,没保护好你?”
见苦先生面有难色,阿婼紧张道:
“客栈是毁得厉害,我力气大,我帮你重建。”
苦先生轻叹一声,看她的眼神如同一个宠溺妹子的兄长:
“不是我不想帮你瞒。这事闹得大,许多人都在……”
店小二兔包立刻背过身去装傻。
他俩的目光遂落在随岚身上。
阿婼轻轻拧眉:
“要不……杀了他灭口?”
随岚猛然醒悟,连忙指天发誓:
“我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不知道。”
见阿婼一脸怀疑,他连忙补充:
“阿婼姑娘……山主,在下只是个路过的闲人,实在不了解七婼山的规矩。……天已大亮,在下还有要事,这就上路了。多谢阿婼姑娘和苦先生照顾,咱们……咳咳,后会无期。”
随岚转身就走。
刚走出两步,就听见阿婼脆生生道:
“站住,凡人。”
随岚脚下再也迈不动,只见一段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树藤,游蛇一般攀衣而上,将他捆成了个粽子。
阿婼在他身畔蹲下,朝他眨眨眼:
“本山主没让你走,不可以走哦。”
本文的法术体系,和春花里一样,都是金木水火土五行体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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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谁输了叫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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