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余生(一)

自去年年底楚容和楚慕这叔侄二人来诏狱探视那日算起,一晃之间,一年很快也就过去。

随着时间推移,无论是之前卖国条约的签订还是后来甲子政变的风波,慢慢的也都平息下去、被世人所逐渐淡忘了。

张弘正虽出身官宦世家,但却并无其他世家公子那般娇气“讲究”。在诏狱这种地方,生活起居上虽也有担当狱卒的锦衣卫们尽可能的关照和帮助,可现实条件上的恶劣就摆在那里,不会因为主观上的刻意忽略而有丝毫增减。

因为长久地锁着刑具,他的手腕、脚踝经常过不了多少天就会被磨出血来,即便事先裹缠了隔挡的纱布也没什么作用。于是,负责看管他的锦衣卫杨宁就自动自觉地担负起了照顾他的“职责”:

每当缠在伤处的药纱又一次渗出血时,杨宁就会带着伤药及时赶来,帮他清创、换药和包扎。杨宁是个活泼开朗的性子,而张弘正又恰好善于倾听——就这样,在这阴暗幽深的牢狱之中,他们竟慢慢地成了一对“忘年之交”。

这段时间里,杨宁成了他旁观外部世界的眼睛。如他所料,甲子政变后出现的权力真空很快就被填补上了——平西王楚慕荣登摄政王的宝座,成了帝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实际执政者。而诸如萧衍等隶属于他的“左膀右臂”,也从幕后走到台前,悄无声息地掌控了帝国各个地方、朝廷中枢各处的关节要害。

前半年的朝局还算平静。然而后半年的楚国,却好像行于海上疾风骤雨中的航船一般,于滔天巨浪中剧烈颠簸、几欲倾覆。远在朝鲜半岛的副总督沈夜北突然归国述职,然后更加突然地被朝廷派往扬州接任了梅远山的位子。至于梅远山本人,则从地方回归中央、成为了新任内阁首辅。

全境各地愈演愈烈的太平道“扶楚灭洋”运*动如燎原之火席卷了整个帝国,洋人和太后之间龃龉日益深重,逐渐发展到了无可挽回之势。

沈夜北就任东南副督军之时,正值东南地区民变迭起。与向来温顺老实的北方百姓不同,太平道在南方地区根本成不了气候。扶楚灭洋?不存在的。真正让他们吃不起饭、穿不起衣、住不起房子的又不是洋人——在江南一带,百姓们心里门儿清得很。

“要我说,梅远山那个老奸巨猾的算是什么东西!”年仅十七岁的杨宁提起这件事时,真心实意地替他打抱不平:“要不是太后为了打压皇……咳咳,非逼着您去东瀛签那什么劳什子的条约,这内阁首辅之位本该是您的才对!”

“皇上怎么样了。”

张弘正原本一直安静地任他施为,这时却忽然问了一句。杨宁正给他换药,听见他这么问便下意识答道:“人挺好的,就是精神不太正常了。”

说完这一句他就为自己的多嘴而后悔了。张弘正平静地望着他,语气诚恳道:“请说的详细些。”

“我……”杨宁眨了眨眼,为难地低下了头:“我如果告诉您,您以后千万别跟别人说,是我告诉您的啊。”

“没关系的,先不说这件事了。”张弘正善解人意地笑了笑,表示理解。

谁知杨宁到底还是压低了声音:“我听别人说啊,皇上自政变后一直被幽禁在汲水台上,连门都出不去——天子变成囚犯,这落差谁受得了,可不就得疯吗?后来洋人派来的医生给他看过一次,结果第二天报纸上铺天盖地的都是‘皇上身体康健’的消息!这不啪啪打太后的脸吗,皇上没病硬说有病,就为了她自己能继续垂帘听政……造孽呦。”

说完这些他又后怕似地捂住了嘴,声如蚊蚋一般:“瞧我这破嘴,没个把门儿的!好在镇抚使换人了,新来的镇抚使是个难得的正常人,比之前内精神病强多了!不至于因为一点小错就把人往死里折腾……”

接下来便又是些锦衣卫衙门内的家长里短。张弘正知道他这些话不是说给自己听的:确切的说,杨宁只是身在这个地方太寂寞了,总得找个可以倾诉的对象发泄一下,仅此而已。

刑部裁决一天没有下达,杨宁就多一天可以找人絮叨的机会。随着时局变化,他讲述的重点也逐渐转向了时任东南副督军的沈夜北,以及其在南方如火如荼般开展的“咨议局”改革。

所谓咨议局者,其实就是效仿西洋代议制建立起来的地方民意机构。过去地方行省以下,最高行政长官就是各府州县的府台、知州、知县,名义上全部由皇帝经由吏部任命,普通百姓(包括商人)是根本无权参与朝廷的任何决策的。咨议局这种新兴制度,就是要让普通百姓通过选举议员、代替自己行使对各府州县的财政预算、决算、税法、公债,兴利除弊、要案审议、对官员质询、考察等经济及行政监督之权。

“沈夜北在江南,就只做了这些?”

听到张弘正如是反问,杨宁莫名地挠了挠后脑勺:“这么多……还不够吗?”

他又补充道:“南方咨议局改革已经震惊朝野了!您之前主持过甲子维新,应该知道朝廷对一切涉及政治层面的变动是个啥态度……现在人人都说,这位沈大人真是愣头青中的愣头青,仗着自己在朝鲜做出了点儿成绩就忘乎所以了!可说来也真是奇也怪哉,太后居然就这么放任他去做了,一点儿拦着的意思都没有。”

张弘正微微一笑,不再多言。

沈夜北在朝鲜那半年经济改革做出的成就,他这段时间里也断断续续地从杨宁这里听了个全须全尾——当然,由于报纸上刊载的内容都是能够公之于众的,透露的信息自然也十分有限。可即便如此,朝鲜发生的变化也足以让他感到惊讶:

民间有句古语——百无一用是书生。这话放在自己身上或许合适,可放在沈夜北那里,却完全失了准头。沈夜北的实干能力在如今看来,真可谓深藏不露、不可貌相。

所以,像他这样长于实干的人,怎么一回楚国就开始务虚了?

咨议局。这三个字乍听上去好像很“新颖”、很能糊弄些门外汉,可究其根本,几乎没有任何实际意义。甚至,还不如多架几条电线、多修几条铁路更实在些。

南方与北方不同,以宗族为基础形成的士绅阶层对于底层民众的控制比官府的直接控制还要强而有力;相比之下,北方、尤其是中原地区地方官僚对于底层民众的控制就如同“老子打儿子”一样,既直接又粗暴、不讲道理。

换句人话来说,就是——南方的“民间自治”程度要远远高于北方,对朝廷的依赖和信任程度则更低。

在此种情形下,沈夜北如果要在南方推进咨议局改革,那么议员们就只能由过去的乡绅担当,本质上仍是宗族族长和地方官府共同进行社会管理。这样的改革就是典型的“换汤不换药”,改了跟没改没有任何区别……

“我不会再为这个朝廷卖命。”

不知为何,两年前的天牢之中,沈夜北那张隐匿于黑暗中的面容忽然浮现在他眼前。当时,那个落魄的年轻人脸色苍白,浑身是伤,可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眼中闪烁着的分明是没有半点犹豫的、决绝万分的光芒。

这样的人,会忘掉自己当初发过的誓言么?

……原来如此。

脑中灵光乍现,张弘正瞬间就明白过来,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两年前他只觉得此人虽然看问题一针见血,然而终归过于年轻气盛、脑后全是反骨;可是现在——

午门前三天三夜,三千凌迟。维新志士的血,流得还不够多么?

连最温和的变革都不愿意接受,不想放弃哪怕一丝一毫的既得利益……

一年多的牢狱之灾让他有了过去从未有过的空闲,去反思自省。这段时日里他也确实想通了很多,过去以为永世不会改变的观念也正在土崩瓦解——然而,也只是土崩瓦解而已。崩溃之后能否重新建成新的观念,尚未可知。

我这些年,究竟在为谁、为何而战啊……

在聆听杨宁带来的“新闻”以及反复自省之中,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秋去冬来,冬去春来,他终于在西元1904年、大楚历293年的五月,等来了刑部的最终判决。

流刑,发配岭南。

相比冷如冰窖的东北、瘴疠横行的西南,岭南已经是流犯们最好的去处了。不光是气候相对适宜人居,而且流放地也不像前两者那样将犯人们集中关押,而是容许他们在官府圈定的地点生活——前提是,除了为当地官军做苦役时之外,不得离开半步。

从京都到岭南,常人走路也需三到四月之久,何况是戴着刑具、腿脚不便的流犯。待到九月中旬终于到达目的地之时,张弘正的脚踝几乎都被镣铐磨烂了。当地医疗水平又极其落后,换了几个大夫都没能彻底治好他的脚伤,以至于终于“痊愈”之时,终究还是落下了残疾。

他跛了一只脚,成了瘸子。

流放地的苦役十分繁重,但当地官军头领不知是受了谁的请托,对他还算“优待”,也从来不强迫他和其他犯人一样做过重的劳务。渡过最初的适应期后,张弘正甚至能够在每天晚上抽出些时间来,去读写一些什么了。

直到有一天,看守敲开了他住处的屋门。开门的那一瞬间,他怔在了原地,许久没能做出反应——

这一段将以张弘正的视角先提前将后续发生的事交待一下,再倒叙细说。

算是加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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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7章 余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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