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本就没有“如果”,更何况,她口中的“如果”本身也并不成立。
对此,楚容自己也十分清楚。于是她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继续讲述下去——
行刺英国公使的牛大当场被巡捕逮捕,并且第一时间就交代了罪行的全部前因。可惜到了这种时候,破案也没什么用了:
英国公使查尔斯已被一枪爆头,当场毙命。
历史上很多大事件,在后世看来都是一件很微不足道的小事引发的蝴蝶效应。
驻楚公使被刺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全世界,列国哗然,以英吉利为首的英、法、德、拜占庭、大洋国、基辅罗斯、东瀛等七国列强更是借此机会向楚国朝廷发难,要求隆懿太后立刻向皇帝楚陵还政、立刻严惩祸首,并须于三日内将所有支持过太平道的楚国官员下狱问罪。
与此同时,各国也在尚未事先知会楚国的情况下,向京都城调入了总计约五万人的驻军——
得知这个消息的隆懿太后,却出乎所有人意料地没有发火。她将负责侦办公使被刺一案的刑部官员叫来,简单问了问案件审理进展,便又将豫州知州刘瑾叫来,细细询问了一番太平道的情况。
那日在围宫太和殿里,君臣二人面对面谈了很久——
隆懿:“听说太平匪徒在你治下闹得最厉害,说说吧,究竟是怎么回事。”
刘瑾:“是。回禀太后,臣所辖豫州一地,面积不到十七万平方公里,人口却有五千万之多——也就是说,豫州用不到五十分之一的土地,养活了全大楚八分之一的人口。因黄河旱涝交替,天灾频仍,中原自古以来便是华夏大地生存竞争最为激烈之所在,其中豫州则首当其冲。暨列强叩关以来,豫州所承担的战争赔款更是——”
隆懿:“行了,别在哀家面前哭穷!你有难处,别人也有难处,哀家更是难上加难!哀家问的是,你究竟为什么放任乱民四处泛滥?别磨磨蹭蹭顾左右而言他,想清楚了再说!”
刘瑾:“……是。简单概括下来,就是赔款导致百姓赋税太重,洋人又凭恃着不平等条约攫取不正当的土地、经济甚至政治权益。放在民间,就表现为地主、富农卖地逃亡,佃农无田可种,加上年景不那么好……无恒产者无恒心,豫州十六岁至三十岁的年轻人占比很大,一群没有生计、娶不起老婆养不了孩子的光棍儿汉,无疑是社会面上最不稳定的因素。”
隆懿“嗯”了一声,表情也愈发沉重下去。刘瑾又道:
“原本这种情况,以往朝廷还能拨出些款项来兴修水利等,实现‘以工代赈’(注1)。可连年天灾加赔款之下,如今的地方官府实在已无力新建工程。所以臣认为,与其放任这些不稳定分子落草为寇、危害民间治安,还不如让他们把无处发泄的精力和体力用在和洋人的斗争中去,将内部矛盾转化为外部矛盾,‘以民制夷’!”
以民制夷。
隆懿仿佛被什么点醒了一般。她将身子稍稍向前倾斜了些,仍有些怀疑的:“连大楚军队都没法抵挡的洋鬼子,区区太平道又能怎么样呢?”
刘瑾沉默良久,方才抬起头来:“臣不这么认为。”
隆懿:“哦?”
刘瑾陡然激动起来:“战争是什么?战争打的不过两样,一者武器,一者人心。大楚武器上确实暂且落后于洋人,但这几年的太平道运*动,让臣看到了我煌煌大楚人心之所向!洋人再强,不过强在器物之上;可大楚之强,却强在万民同心!太后,洋人如今不过区区数万人,可仅在臣豫州一地,加入太平道的青壮年就有二十万人之多!全国各地太平道道众足有百万!怕什么洋枪鸟炮,就是一人一口唾沫,也能把洋鬼子给淹死了!”
隆懿太后半晌沉默,不置可否。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说道:
“把太平道的精锐叫来,让哀家看看他们的真本事。”
——————————
舆论持续发酵、酝酿了半月之后,隆懿太后将京中所有朝臣都叫了过来,紧急加开了一场朝会。这场朝会只说一件事——
“什么?大楚要对调兵入京的七国列强宣战?”
一石激起千层浪,朝野之中皆尽哗然。隆懿太后端坐上位,傲然地仰起了下颌,一字一句道:“诸位大臣,都有什么意见?”
揣摩上意,这是楚国官场每个人都学得滚瓜乱熟的一项看家本领。然而在今天这件事上,向来对太后俯首帖耳的诸大臣却出现了空前的分歧。底下众人迅速划分成两派:
一派自然完全赞同太后的主张。打!打他个狗日的!大楚忍气吞声这么多年,到现在实在是忍无可忍,无需再忍!
另一派则相对冷静一些。
这一派又分两种:一种是基于理性判断、尽臣子劝谏君王之责,坚决反对如此草率行事。另一种则单纯的基于自身利益考虑——不少“亲洋派”此前已经将这些年来贪污受贿所得赃银尽数转入海外银行,部分人甚至除自己还留在楚国之外、举家亲眷早已移民到七国列强境内、过自由快活的生活去了。
一旦楚国对这些国家宣战,他们的财产、子女就会第一时间成为“活靶子”——为了避免这种情况产生,必须阻止开战!
隆懿太后端坐首位,冷眼俯视着两派人热火朝天地打成一片。在做出最终决断之前,她忽然很想听听另一个男人的看法,于是转头看去——
那个位子,是空的。
是了。前两天摄政王府上的家臣来过一次,说自家王爷“旧疾”发作,这几天都没法上朝。好,真好……每次她最六神无主的时候,他都恰到好处地不在场!
既然如此,也就没什么好犹豫的了。
朝会很快就有了结果。为首坚决反对开战的几个人被隆懿轻描淡写之间拉出去砍了脑袋,剩下的墙头草见势不妙立刻爬墙,为开战摇旗呐喊起来。
“向,英吉利帝国——宣战!”
“向,法莱西帝国——宣战!”
“向,德意志帝国——宣战!”
“向,拜占庭帝国——宣战!”
“向,大洋联邦合众国——宣战!”
“向,基辅罗斯帝国——宣战!”
“向,东瀛扶桑帝国——宣战!”
……
一片近乎疯狂的群情激昂之中,隆懿太后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来,戴着尖尖护指的手拈起放在一旁的几封奏疏。她一封接着一封地拆开奏请,拆开之后也只看最后面那几行。面无表情,动作机械,仿佛早就料到了里面的内容都是些什么。
西北督军——请战。
朝鲜总督携东北新军——请战。
直隶总督——请战。
两广总督——请战。
两湖总督——请战。
云贵总督——宣战事关国本,请朝廷务必慎重考虑,再做决断。
她的手指最后停在“东南行省副督军奏疏”的封皮上,半天没有动作:“小有子。”
“奴才在。”林有昌毕恭毕敬道。
“你猜,这封奏疏里写的是什么?”
林有昌保持着他一如既往的谦恭谨慎:“奴才哪儿敢妄言朝政呐。”
“你?”隆懿太后冷笑一声:“哀家看你,这段时间里可没少插嘴。唔……”
她终于看到了沈夜北递上来的这封奏疏,最后的几行字。
东南副督军——
请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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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朝请战,唯独他一人请和。”听到这里,张弘正面容上浮现一丝了然的笑容:“不愧是沈夜北……不愧是他。”
说到这里,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又问了句:“太后没有降罪么?”
“那次……倒是没有。”楚容道:“可是后来……”
她的眼神黯淡了下去。张弘正看着她渐变的脸色,便及时地转开了话题:“殿下旅途辛苦,要不要先休息一会?”
“都说了别、别再叫我……殿下。”楚容羞赧地拢了拢鬓边的发丝。张弘正这次倒是很痛快地改了口:“楚容姑娘。”
“景略哥哥,从今以后……你叫,叫,叫我……容儿,好吗?”
楚容满怀期待地望着他。张弘正迟疑半晌,最终还是说服了自己——
“小容。”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你先坐一会儿。我去做饭。”
楚容赶忙起身拉住他的胳膊。
“景略哥哥,你……”她犹豫地看向他手腕上的镣铐,似乎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说下去。最后还是张弘正自己主动说起了此事:
“其他人也是如此。劫后余生,能这样活着,就已经很好了。”
他用右手握着垂下去的链子,一瘸一拐地向灶台走去。楚容扶着他跟了过来——来之前她就已经听说了他的足疾,可此时亲眼看到,心中还是难免悲伤:“你的腿……还能好起来吗?”
“会的。”
他温柔地垂下眼帘,对她说着连自己都不信的谎话:“未来,会好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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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以工代赈,政府投资建设基础设施工程,受赈济者参加工程建设获得劳务报酬,以此取代直接救济的一种扶持政策。
灵感来了多更几章(喜)。
匀速更新什么的果然不是我的风格(悲)。
自我意识过剩产物:
写张太傅的时候就会感慨,啊~果然还得是脾气好、会做家务的男人宜室宜家啊。别扭拧巴的小沈,你什么时候能跟人家学学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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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9章 余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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