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慕喝完了鸡汤,又一点儿都不见外地拿起筷子夹起菜来。见隆懿太后一直盯着他看,便颇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皇嫂?”
“噢,没什么事。”隆懿太后这才回过神来:“哀家只是感慨,摄政王你好像是那话本儿里的狐仙,岁月怎么就拿你没法子呢?看着你的脸,哀家甚至觉得你和铮儿是同一辈的人。”
不经意间提起楚铮,她的心里又不好受了起来。楚慕替她夹了一块鸡肉,温声安慰道:“太后,臣是没有家室的人,操的心不如您这么多,显小是正常的。不过您还有德容公主长伴膝下……止此一点,足以令臣羡慕不来。”
一提起“无后”这件事,隆懿太后脸上就有点儿挂不住了。
楚慕贵为皇室宗亲,当年也曾有过一桩令世人艳羡的姻缘。然而楚盛将他取而代之、又将他“驱逐”到西北蛮荒之地就藩之后,他就主动跟未婚妻退了婚,也为此得罪了极其注重门风的太师林靖——自此之后,再未婚娶。
然而没有结婚却不等于没有性生活。隆懿太后知道,眼前这位风流倜傥的摄政王这些年来,身边女人就没断过……可奇怪的是,如此“放纵”多年之下,最后竟然一无所出。叫御医瞧过,御医回来只称王爷“身体虚弱”、可能无法生育,可具体是因为什么病症,却是瞧不出来。
身体虚弱?
隆懿太后又瞄了他一眼,摇了摇头:“你还不算太老,现在娶妻生子,也为时未晚。”
楚慕也摇了摇头,苦笑一声:“臣福薄,恐怕没有这个福分。”
看看,看看,又开始唱戏了!隆懿太后心底颇为不屑,嘴上却关切道:“这是哪儿的话!”
楚慕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待隆懿太后用膳用得差不多了,他才终于引到了正题上:“皇嫂,臣有一事启奏,不知现在是否合适?”
“呦,还有你摄政王这么小心谨慎的时候呐?真儿真儿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隆懿太后好笑道:“有话儿就直说,少打马虎眼!”
“好,那臣就直说了。”
楚慕慢悠悠地从袖子里取出一份电报,递给隆懿太后。隆懿太后狐疑地看了眼他:“这什么呀?”
楚慕神色有些凝重,讳莫如深道:“请皇嫂慈览。”
隆懿太后只得自己亲自去看。待她真正看清了电报上所写的内容之后,整个人却如遭雷击!
——七国联军与楚帝国和谈概要。
一,平息太平道之乱,诛杀祸首以儆效尤(其后附加祸首名单一百五十四人);
二,向七国赔偿白银四亿两,如分期偿还,需以关税、盐税为抵押;
三,划定使馆界如下:……,并允诸国驻军,严禁楚人入内;
四,拆毁津海、汕尾沿线炮台,允诸国驻军至铁路沿线要地如下:……;
五,向英吉利帝国、东瀛扶桑帝国公开致歉。
“祸首……”
隆懿太后颤抖着手指,指着电报中的“祸首名单”中的第一位上“叶若兰”三个字——这正是她的本名——几乎目眦欲裂:“……洋人,想杀我?”
在明知故问出口的这一刹那,她多么希望能从楚慕这里得到否定的答案。只可惜,奇迹并未出现。楚慕点了点头,神色沉重:“是的,皇嫂。”
“洋人……”隆懿太后猛地站起身来,咬牙切齿道:“真是反了天了!敢杀我……这世上居然有人敢在我头上动土!”
她猛地又看向楚慕,厉声道:“你平时不是跟洋人走得挺近吗?怎么这节骨眼儿上又哑巴啦,啊?”
见楚慕不作声,她的嗓门儿忍不住更大了些:“楚慕!哀家让你回答,你装的什么聋子!”
“太后。”
楚慕收敛了脸上的沉重,逐渐变得面无表情起来。他索性也站起身,然后跪了下去:“臣,无话可说。”
“你没话可说个屁!”
隆懿太后怒吼:“听不明白人话?哀家让你滚去跟洋人谈,谈,谈!你去问问那帮杀千刀的混蛋,非要跟我过不去是吗,非要我死是吗?!不过就是那些个乱民杀了他们一个公使,该烧的也烧了,该抢的也抢了,该狮子大开口要那么多赔款也要了……我是掘了洋鬼子的祖坟了吗,什么深仇大恨,非要置我于死地!”
平白受了她一顿呵斥,向来伶牙俐齿的摄政王却依旧一动不动地保持着跪姿,不慌不忙道:“太后,请恕臣能力有限,办不到。”
“什么……你,你再说一遍?”
“那臣就遵旨再说一遍——臣,办不到。”
“……”
他这简单粗暴的回答,竟成功地噎住了隆懿太后。后者气得梗了半晌,沉默良久。
静默的气氛,忽然被几声轻不可闻的呜咽打破了。楚慕虽并未抬头,却也能猜出此时此刻隆懿太后脸上是何等情状——不过他此刻感受不到任何情绪波动,便不动声色地、耐心等她开口。
“我……”
终于,隆懿太后如他所愿地做出了反应。缓缓地坐回椅子上,她语带哭腔:“……不想死啊。”
在这一刻,这位帝国最高的统治者终于展露出了她内心深处最真实的一面。权力,诚然是最重要的,可命却比权力更重要——命都要没了,还谈什么权不权的?
“太后……皇嫂。”
火候已经到了。楚慕很自然地改回了原来的称呼:“此事,其实并非完全没有转圜余地。只是——”
“快,摄政王快起来说吧。”隆懿太后抹了把眼泪,亲自上前扶他起来:“哀家方才一时激动,你不要往心里去,啊。”
楚慕顺着她的手站了起来,重新坐回她对面:“只是关于和谈条件的第一项,是七国联军统帅及各国使馆共同商议提出来的。祸首名单第一位既然是您,说明洋人已经是铁了心,即便臣再如何游说,恐怕都不会有效。当务之急,是要让洋人明白——大楚如果离开了您,一定会乱。”
隆懿太后黯淡的眼中立时放出了光:“说下去!”
楚慕:“很简单。一是舆论造势,要在全国境内让各大报纸、各地方府衙等密集发声,让洋人知道,如果您有半点闪失,那么举国民间、政治、军事势力都将与洋人不共戴天。二是要让陛下亲自出面下旨昭告天下,以圣母皇太后为尊,绝不受洋人摆布。”
这两样说的简单,可做起来……
隆懿太后面上并无太多喜色,反而又增添了几分忧虑:“这第一项好说。第二项……皇上这边儿哀家可以想想办法,但此诏一出,岂不正意味着哀家要改垂帘听政为代天子亲政,冒天下之大不韪吗?这样一来,天下文人士子必将群起震动,反对哀家的。”
楚慕微微一笑,也不坚持:“皇嫂,这只是臣的一点建议罢了。只是如果不这么做,我们在洋人那边的谈判筹码,可能……”
话停在这里,恰到好处地不再说下去了。
良久寂静。
“……这样吧。”
她想了想,终于想出了个折衷的法子:“让皇帝下诏,但不要提和哀家有关的任何事情,只说坚决反对洋人干涉我大楚主权,让他跟那帮洋鬼子划清界限!经了此事,楚陵这小子怕是不能再留了,不然迟早都是个祸害……对,得尽快立储。”
想到这里,隆懿太后下意识地看了楚慕一眼:“摄政王,你说说看,哀家该立谁为储君比较合适?”
楚慕挑了挑眉,语气却甚是谦逊谨慎:“皇嫂,臣身份太过敏感……”
“知道知道!”
隆懿太后不耐烦地一挥手,没好气道:“早八百年就知道你身份敏感、不适宜掺和进来了!可即便你身份这么敏感,哀家最后不也让你接了这摄政王的差使么?你不知道就为藩王干政这事儿哀家替你挡了多少弹劾奏疏?少得了便宜还卖乖,哀家让你说,你就直说!”
“好吧。”
楚慕只得从善如流:“那臣就直言了。我国古制,国有长君,社稷之福。陛下没有亲生子嗣,按理来说该立越王楚江为储君,可是——”
他一边观察着隆懿太后的脸色,一边缓缓道:“如果立楚江为储君,那么按照辈分,楚江继承的就是先皇——靖和帝的大统。”
隆懿太后也回看向他。她的眼神里透出一种空前复杂的情绪:“然后呢?”
“臣虽不曾为人父母,却也知道,一位母亲平生最大的愿望是什么。”楚慕一字一句道:“——她希望看到自己的孩子,也后继有人。”
一语中的。
隆懿太后心头一颤,眼圈立时间又红了。
楚铮——她可怜的铮儿,那么好的一个孩子,那么早慧、懂事、听话的孩子啊,就因为身体孱弱、早早地死在了皇位上,死时甚至还没来得及留下后嗣!作为母亲,她每每想到这里,就心如刀绞、万箭穿肠!
“……好。”
终于,她艰难地点了点头,同时闭上了双眼:“就如你所说的,去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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