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踽踽独行(二)

七月,扬州。江南烟雨。

长生堂。

长生堂是一间药铺,门脸不大,内设布置却颇为清幽雅致。霍秋笙一边打着算盘,一边在旁白的簿册上写写画画。

霍秋笙喜欢和数字打交道——或者换句话说,比起和人打交道,他宁可沉浸在这文山字海之中,永远都不出来。然而这并不等于他就是个“书呆子”:

事实上,因着从十四岁就在西洋留学的缘故,霍秋笙早已不习惯国内这些蝇营狗苟、纠缠不清的人际关系。然而怪异的是,就是这样一个讨厌社交的人,表面功夫却做得并不比旁人更差。

“少掌柜的,有个二转子(注1)带着两个人到门外了,说要见您。”

“不见。”算盘声依旧噼里啪啦。

下人踯躅了会儿,忽然换成了道上的切口(注2):“那人不是来拜山的,看样子……穿着便装,但应该是个鹰爪孙,搞不好还是个戴翅子顶罗的。”

官府里做官之人混血本就少有,江南地区更是十分罕见。算盘声停了下来,霍秋笙问:

“你刚才说,他身边还跟着两个人?”

下人:“是,一个豆儿一个芽儿,那芽儿长得挺俊,可面相冷得很,看着扎手。”

混血官员的随从是一男一女,都很年轻。男的不好惹,女的没什么存在感——基本可以确定,就是自己预想中的那个人。

下人见他若有所思,便小心翼翼地问道:“少掌柜,要见一见吗?”

“见吧。”霍秋笙收起账本,从柜台后走了出来。下人领命就要离去,却听身后传来少主人平淡的嗓音:“以后改一改嘴上的习惯。‘切口’从我这一代开始,就要禁了。”

——————————

半柱香后。

沈夜北、秦兵、陈危三人坐在了“长生堂”后身的会客厅里,对面端坐着的则是东南地区两大黑(河蟹)道之一的“洪门”现任掌门人,霍秋笙。

这位曾经的太子爷、现在的“大当家”还很年轻,看上去也就二十七八岁的样子。他生着一张白白净净的脸,然而五官平淡得仿佛白开水,身形也是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属于扔进人堆里就立刻找不出来的那种。

作为此间主人,霍秋笙大方且自然地先开了口,以示对来访者的尊敬。他那张白开水一般平淡的面容上绽开一丝笑容:“请恕草民冒昧,敢问阁下可是沈副督军?”

“正是。”

对于他的直截了当、开门见山,沈夜北也不多废话,干脆利落地站起身来,向他伸出一只手去。

霍秋笙注意到,眼前这位容貌堪称“妖冶”的混血官员穿的是一袭青色长衫,头发半长不短的,整体看上去竟像是个文人儒士。这样的形象与他记忆中报纸上短发西装、气质凌厉、锋芒毕露的朝鲜副总督比起来,完全天差地别……

一人千面。有趣。

他也从善如流地伸出手去,和沈夜北重重地握了一下。沈夜北也向他微笑道:“霍先生,幸会。”

“岂敢,沈大人请坐。”霍秋笙语气谦逊,态度却不卑不亢,丝毫没有因为对方身居高位、自己是平民而有半点怯懦和攀附之意。

待二人重新落座、小厮将香茗奉上,谈话也终于可以进入正题了。

沈夜北道:“霍先生,我今天贸然到贵府叨扰,实不相瞒,是来交个朋友的。”

此话一出,场面瞬时为之一静。

半晌,霍秋笙才又笑了笑:“大人,霍某莫不是听错了吧?向来只有江湖草莽巴结官门,却从未听说过官门竟要和草莽为伍——”

“不是为伍,而是结友。”

沈夜北微笑着纠正他:“都说‘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沈某履新不久,孑然一身、举目无亲,要想在这全然陌生的地方立足,自然需要朋友。”

霍秋笙静了一静,才道:“那么,大人眼下需要的也不该是朋友,而是忠心耿耿的追随者。”细长的眼中精光一闪:“显然,霍某可不是什么好人选——”

他将身子往沈夜北这边一倾,微微笑着,一字一句:“你,找错人了。”

气氛僵住,隐隐已有了结冰的趋势。陈危本能地扣住袖中千机丝,面色也愈发不善起来。

却没想到,沈夜北竟丝毫不以为忤地扬起唇角:“能让霍先生追随之人,恐怕一千年也生不出来一位。所以沈某才说,不是为伍,而是为友——人以利为伍、以义结友,沈某愿与霍先生携手共进,一同欣赏这个国家未来的风景。”

这话说得暧昧之极,也露骨之极——官匪勾结,所图者竟已不是区区蝇头小利,而是……

权力。

真正的、光明正大的权力!

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随之一转,霍秋笙眼神里那隐藏着的敌意逐渐淡了下去,戒备却丝毫不减:“哦?愿闻其详。”

沈夜北道:“霍先生自执掌洪门以来,大刀阔斧厉行改革,帮派上下做派为之一新。虽只有短短数月时间,如今的洪门却早已今非昔比、也无法为其他帮派望其项背——世人都说,霍先生这是要横刀立马大干一场、给东南江湖格局来一次大洗牌。沈某却以为,霍先生除旧革新之举非为开疆拓土,乃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是也不是?”

霍秋笙并不看他,而是端起茶盏,用杯盖轻轻拂去热气:“醉翁之意不在酒,又在哪里呢?”

沈夜北悠然吐出两个字来:

“洗白。”(注3)

打蛇当打七寸!

执着茶盏的手一顿。霍秋笙索性放下杯盏,也终于转头正眼看了他一眼:“大人诛心之论,霍某岂能受教?”

话本身虽不客气,语气却已是相当和缓。沈夜北不给他喘息之机,乘胜而上,更进一步:“霍先生,不想听一听沈某对此有何见解么?”

霍秋笙白净的脸上,自他们进门时起第一次泛起了焦躁之色。他强压着不适,平声道:“沈大人,请讲。”

沈夜北微微一笑,忽而莫名其妙地反问一句:“听说霍先生曾在大洋国理工学院就读并获硕士学位,且所学专业是密码情报学,对么?”

霍秋笙何等聪明人,只怔了一瞬便反应过来:“沈大人的意思,是让霍某……不,是洪门,今后转向情报网建设这一块?”

沈夜北颔首:“正是。贵帮在情报、暗杀这两方面做的一向位列业界前列,霍先生又是思虑长远之人,想必也该明白,这个世界的未来,将是情报战的天下。”

他其实是在夸大其词。然而夸大其词这种东西,往往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人这种动物,总是惯于拣自己喜欢的听,并常常因而忽略了真正的真相。

于是,霍秋笙心情愉悦地点了点头,平声反问:“既然沈大人这么说了……那么敢问,是怎么个合作形式?”

“很简单。”

沈夜北也将身子向前倾了倾,眯起双眼,一字一句:“君为我之眼,我为君之梯。”

——————————

“合作事项”一谈就是一整个上午过去。

从“长生堂”出来的时候,已近正午时分。霍秋笙是个讲究的人,本来是坚持留下三人共进午餐的,却被沈夜北婉拒了。倒不是后者不肯给他面子——而是沈夜北看得出来,其实霍秋笙并不想挽留他们这一行人。

按理来说,如此深度的合作都已经谈成了,区区一顿饭自是不该吝啬。但沈夜北从第一眼见着霍秋笙这个人时起,心里就隐约有种直觉:

霍秋笙和他,其实许多地方都很相似。比如说——社恐。

“社恐”这个词还是柳余缺教给自己的……怎么又想起他了。

无声地为自己与日俱增的“多愁善感”叹息着,沈夜北沿着来时的路走回去,秦、陈二人则紧随其后。时值梅雨时节,周遭灰瓦白墙的南方式庭院映衬着空气中潮湿的水汽,自有一种雾蒙蒙的美感。由于地处偏僻,街上行人也稀稀疏疏的不是很多,反倒给了他难得的“沉思自省”机会。

“砰!”

沉闷的枪声骤然响彻小巷之间,路人们先是齐齐一愣,紧接着便是几声刺耳的尖叫!沈夜北下意识地循声望去,却被陈危一个飞扑压倒在地,下一秒,便有一道令人心惊胆寒的风声从头顶掠过——

千机丝!

这附近竟埋伏了异人——而且,还是专为刺杀自己而来!

“找人多的地方躲着,我去追凶!”

陈危简短地吩咐了句,随即身形如轻鸿般掠起,施展轻功追着一道疾如闪电般的人影而去。死里逃生的本能反应,让沈夜北无意之中出了一头一身的冷汗……

等等。自己的头,怎么……这么晕……

“公子,公子?”倒下去的同时,耳边是秦兵略显焦急的呼唤。向来处变不惊的她,如今竟都有些慌张了:“你怎么了,是头疼吗?”

随即意识到了问题所在,她低声道:“是茶水。茶水下了迷药!”

她能想到的事,沈夜北这个当事人自然也想得到。真是愚蠢透顶,怎么能如此不小心,竟在这种可笑的地方着了别人的道!

“你……”他强忍着头晕目眩,说话都有些吃力:“快走……”

“公子你先不要说话,我扶你走,咱们找个地方先躲一躲。”秦兵一边说着,一边拉起他的胳膊,便要用自己堪称娇小的身躯支撑他重新站起来——

很可惜,她高估了自己的力气。才刚刚起来一点儿,秦兵就被他这一米九多的“巨人”给压得腰都直不起来,遑论把人扶起,便也只得作罢。

见她即便如此也不肯离去,沈夜北只得勉强维持着最后一丝清明,用力将她推开,厉声喝道:“这是……调虎离山,你救不了我……快走!”

“啪、啪、啪。”

随着三声清脆的掌击,一个听上去甚是年轻的少年声音随之响了起来:“哎呀,真是感人的很!没想到啊没想到,像你这样心狠手辣的狗官,居然还有如此怜香惜玉的一面呐?”

——————————

注1:二转子,西北一些地区的方言,意为两个民族的混血。

注2:切口,指江湖黑*话。

注3:此处洗白指黑(河蟹)道蜕去原来身份,进入官门(白道)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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