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十二时,一个戴着高礼帽、身着黑色西装的男人走进了兴楚医馆。年轻的楚人老板坐在柜台后面百无聊赖地翻着话本,直到对面那人摘下帽子,露出一头金灿灿的短发:“Hi moring, Mr.Liu.”
“不早了,一会儿就afternoon啦,还搁这儿‘猫宁’呢?”年轻人头也不抬,嘴贱兮兮地怼了一句,下一秒却开朗地大笑起来,随即站起身子:“瓦西里兄弟!”
“噢,汉韬兄弟!”名为“瓦西里”的洋人热情地大步上前,给了他一个狗熊般的拥抱。他的身形相当高大——毫不夸张的说,和沈夜北有的一拼,而且仔若不仔细分辨,两个人长得也很像;唯二不同的就是瓦西里年纪稍长了些,眼睛颜色更深了些。
待二人落座,瓦西里先开口道:“柳,长话短说,周,他们,昨天早上,被抓了。”
柳余缺心里咯噔一声,好一会儿没说话。正当瓦西里打算接着说点儿什么的时候,他才缓缓道:“我前天明明已经通知了兄弟们,怎么还会——”
“官府动手的速度,远比,我们想,想象的,要快。”瓦西里急的语无伦次,汉语不自觉地转为母语:“楚国京都发生政*变,现在的实际掌权人隆懿太后是个保守分子,极端仇视一切反抗组织;她派来的钦差萧衍这次来到襄城,就是因为截获了我们即将起义的消息!汉韬兄弟,立刻取消行动跟我走吧,先到基辅罗斯大使馆避一避风头!”
他这番话里信息量实在太大,以至于柳余缺愣怔了好半天都没反应过来。京都政*变?太后上位?萧衍是专程来剿灭革命党的?……
所以,之前沈夜北对他说的那些莫名其妙的话,都是真的?
“不行,我还不能走。”柳余缺语速很慢,态度却很坚决。他也换成基辅罗斯语:“我作为此次行动的总指挥,如今就在官府眼皮子底下,他们却迟迟没有找上门来,足以说明行动计划并未暴露——所以,一切照常推进!”
“你疯了吗?!”瓦西里难以置信地攥住他的双臂,用力地摇了摇,仿佛要把他脑海里那疯狂的想法全都甩出去:“现在别说襄城,就是整个荆州都已经戒严了!我们但凡有半点异动,就会被巡捕发现……到那时,恐怕兄弟们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瓦西里,”柳余缺语气十分平和:“你是外国人,受治外法权保护,能走赶快走吧。至于接下来,那都是我们楚国人自己的事情,无需你插手。”
瓦西里好气又好笑道:“我是国际联盟派来指导楚国革命的专员,也是你的上级!什么时候轮到你这毛头小子越权对我指手画脚了?就算要行动,那也是我做总指挥!”
“行了,老瓦。”柳余缺大大咧咧一拍他的肩膀:“我知道你是关心我的安危,好意心领了!回去吧,等安全了再出来,咱哥俩再好好喝几顿伏特加叙旧,不醉不归!”
“……”孰料,瓦西里却垮下眉头,叹息道:“唉,我这次也有私事要解决。柳,我想我找到姐姐的亲儿子了,可是,实在想不到什么办法,才能和他相认。”
沈夜北被叫到县大牢的时候,已是第二天下午。阴暗湿冷的刑房里充斥着血腥和令人作呕的气味,让刚刚进门的沈夜北险些当场晕厥——
那是属于死亡的味道。
他紧紧地皱着眉,侧过头看向端坐在对面啃西瓜的萧衍:“大哥,你怎么又来这种腌臜之处?”
“三弟,你看起来好像很惊讶。”萧衍笑眯眯地冲他一招手:“过来,陪大哥坐一会儿,看出好戏。”
萧衍口中的“好戏”,乃是刑讯逼供。沈夜北冷漠地看着狱卒们用盐水将刑架上的革命党泼醒,然后在后者凄厉的惨叫中挥刀而下,生生片去了肋骨上的一块皮肉;取下这片肉后,狱卒小心翼翼地将其串在竹签子上,放在旁边的炭火上炙烤。沈夜北看到这里,心里已经隐约有了计较,表面上却仍是一副懵懂的模样:“这是做什么?”
“如你所见,”在受刑者凄惨不似人声的哀嚎背景音中,萧衍“啵”地随地吐了几颗西瓜籽儿,笑道:“我在给乱党上刑。三弟,见过这种刑罚吗?”
沈夜北的两腮瘪了下去,摇头否认。
“这叫‘弹琵琶’,锦衣卫诏狱常用的重刑……嗯,其实也算不得很‘重’啦。”萧衍俏皮地冲他眨了眨眼:“我那位心慈手软的岳丈大人见不得血,过去这几年里,大哥我可没少替他打下手啊。”
沈夜北眸色愈发深沉:“大哥如今已是苏大人最得力的左膀右臂了,未来定当前途无量,小弟我真心替您高兴。”
这时,狱卒也将烤好的几片人肉放在餐盘中,小心翼翼地端了上来。萧衍直接用手拿起一片放在嘴里,咀嚼了几下,一边口齿不清地劝沈夜北:“都说人肉是酸的,其实烤熟之后,和猪肉啊牛羊肉啊也没什么区别。尝尝?”
说罢,他恶作剧似的冲沈夜北挤了挤眼睛,微一撇头,狱卒便心领神会地将餐盘奉上,递到沈夜北面前。后者的喉结动了一动:“多谢大哥美意,只是……”
“只是害怕,对么?”萧衍双眼微眯:“乱党口中的沈捕头可是杀人如麻、无恶不作的心狠手辣之徒,怎么,这就怂了?”
他以为,无论自己如何冷嘲热讽,沈夜北都不会就范。却没想到,下一秒沈夜北就痛快地接过餐盘,学着他的模样直接上手拈起一片,扔进了嘴里。
“哈哈!”萧衍乐不可支地大笑起来:“好吃吗?”
沈夜北一边细细地咀嚼着,一边严肃道:“不如羊肉。”
萧衍终于有些肃然起敬了。他以为自己这几年来已经变态到了常人所达不到的程度,却没想到如今是见着了真变态:“三弟啊,三弟!”
他冷笑道:“今儿,大哥真是小巫见大巫了。以你的潜质,不去锦衣卫简直可惜,不如哪天大哥替你引荐引荐如何?”
“承蒙大哥看得起。”沈夜北谦卑地躬身道:“悉听大哥安排。”
那边,一轮刑讯已经结束,犯人又晕了过去。沈夜北用手帕擦了擦嘴边的油星,斜斜地瞥了一眼那昏死过去的、遍体鳞伤的倒霉蛋儿,复又收回视线,淡淡道:“这个乱党,他交代什么有用的情报了么?”
“他呀?说了,可又等于没说。”萧衍百无聊赖地弹了弹手指:“老生常谈,除了周清海这个上线,别的什么都不肯透露。”
沈夜北垂下眼帘:“或许,不是不肯说,而是他确实不知情。”
“哼,管他呢?”萧衍谩声道:“反正说与不说,也都是一个死。只不过说了还能死的痛快些,也算是本大人心软,赏赐给他们的福报。”停顿了一下,他有些好笑地看向沈夜北:“怎么,三弟同情他了?”
这次沈夜北没有否认。他倏然抬起眼帘,睫羽之下眸光烁烁:“大哥,我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我知你并非……”
“人都会变。”萧衍弯了弯唇角。不甚明亮的灯火下,他大半张脸都隐藏在阴影中,看着甚是阴森可怖:“就像你,我的好三弟——你现在,真是既老实又无聊,完全没了以前那股子锐气了……难不成,是被生存压力给压垮啦,想讨好我?”
他站了起来,傲慢地俯视着局促端坐着的沈夜北。就在几天前,这位向来眼高于顶、冷心冷情的三弟还是一副油盐不进的德行,如今却成了这么个小心翼翼、老实巴交的穷酸样儿,简直令人失望至极。
“是。”
没想到的是,沈夜北居然承认得十分爽快。他腾地站起身,沉声道:“你是将军之子,我只是个庶民。本以为考中举子就能改变命运,到头来却只落得个捕快做,如今混得一日不如一日。既然这般落魄,投奔谁不是投奔,傍哪棵大树不是一样?既然有幸和大哥你攀上了交情,为何不能向你效忠?”
“这么说,那天风云楼比武你故意输给我,也是讨好我喽?”
萧衍莞尔道:“三弟,你是真傻还是假傻,看不出来苏婴那婊*子对你有爱慕之意?她爹是谁想必你比我更清楚,若能背靠这棵大树,可是更好乘凉啊!”
沈夜北丝毫不为所动,面无表情道:“大哥说笑了。苏小姐是大哥你的女人,小弟岂敢肖想?再说,就算她对我有意,她爹也定不会准允她与我这等贱民来往,我又何必自取其辱?跟着大哥你混,才是明智之举。”
萧衍冷笑着,半晌没再言语。约莫半盏茶的功夫过后,他忽而放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老三,你确实是个聪明人,和小时候没两样。成,就冲你这么上道儿,大哥也得帮你一把——”
次日午夜,周清海正在牢房一角闭目养神,“享受”着这来之不易的平静,牢门却被人从外面打开了。那个绿眼睛的官差走了进来,到他近前才蹲下*身去,声音压得极低:“写好了么?”
周清海闻言微微弯起眼角,很是费力地从怀里掏出一张浸了血的信纸,交到他手中。沈夜北垂眸飞快地扫了一眼,不由动容:“你——”
“帮我转交阿秀,就说……是我对不起她和孩子,拜托了。”周清海轻声道:“沈夜北,你良知未泯,所以……我相信你。”
沈夜北无言地凝视着他。在这一瞬间,他分明透过眼前之人满是鲜血伤痕的脸,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沉默了一分钟有余,才又塞给他一粒药丸似的物事:“此药见血封喉,不会痛苦。”
周清海冲他微笑致意:“多谢。”
沈夜北没再回应,也不再看他,起身就从牢房里走了出去。然而,就在他走到县衙前庭之际,万籁俱寂的夜空之中忽然传来一声刺耳的枪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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