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兵,虽然已经活了两世,但从本质上讲,她一直都没有脱离“远东”这个盐碱……古老文化圈。
而生活在远东儒家思想统治之下的人群有一个共同特点。那就是:他们的人生都是线性的单行道,没有其他选择,不允许迂回,更不允许犯错。
在一个容错率为零的社会里,犯错就意味着社会性死亡;而社会性死亡,通常也意味着真正的死去。也正因如此,她在上一辈子活得可谓谨小慎微、如履薄冰。
至于这一世,尽管她已经活得非常“叛逆”,可她的脑子却仍老老实实按照前世的“惯性思维”运作;而正是惯性思维告诉她,沈夜北很多时候做出的选择都太冒险、太激进了。
就比如说……现在。
停战十几天之后,撤退的谣言逐渐在军营中散布开来。蜗居在军帐之中的沈将军则对着一封电报出神半晌,然后很随意地伸手捏着它的一角,伸到正在燃烧的烛火之上。
秦兵端着水盆进来之时,正看见他将京都传来的电报慢慢烧成灰烬的这一幕。沈夜北显然刚吸过“烟”,整个人仍处于一种药物作用下的松弛状态:
长发流云般散落在简陋的行军榻上,因为频繁输液而青紫遍布的瘦削手臂伸出来,长长地悬空着。指尖拈着的电文已经烧得只剩下最后一小半截,眼看就要烧到手指上了。
秦兵凑过去看的时候,他就这么懒懒散散地“玉体横陈”——
好吧。玉体横陈。
这个词确实女性化得有点儿恶心,但愿自己这荒唐的想法不会被正主看穿。
“公子,这是什么?”她一边拧着毛巾擦拭桌子,一边探头看向那张烧得只剩半寸的、可怜的纸。
“厕纸。”
“圣旨?”
沈夜北懒洋洋地又重复了一遍:“厕纸。”
他以前并不喜欢开玩笑,但精神类药物——包括酒精、毒-品等等,尤其是后者,有时真的可以潜移默化地改变一个人的思维方式、甚至性格。
火终于烧到了手指。沈夜北疼得蹙了蹙眉,顺势将指尖往铜盆边沿一抹,然后撑着半个身子缓缓坐了起来。这次不等秦兵追问,他就主动解释道:
“朝廷不想打下去了,要求西征军撤出西北,与基辅罗斯划界而治。”
秦兵立刻就敏锐地反应过来了:“是摄政王本人的意思?”
沈夜北点了点头:“当然。”
“……”
秦兵停下手上的动作沉默了会儿,才道:“楚慕老糊涂了。”
这是要晚节不保的节奏啊。
“出卖国土换来所谓的‘胜利’,就为了个皇帝的虚名……亏他想得出来。”
沈夜北拿开铜质烟杆,对着帐篷顶悠悠地吐出一口白茫茫的烟气。秦兵在一旁默默地看着,忽然觉得他如今这颓靡荒唐的模样,简直涩情得一塌糊涂。
正当她的注意力持续跑偏之时,“涩情片‘女’主角”已经长身而起,只披了一件单衣便走到营帐之外。秦兵一怔,旋即也放下水盆和毛巾跟了出去。
此时天色已晚,难得休整一次的西征军士兵们早早地都睡下了,四周万籁俱寂。正当秦兵紧跑慢跑地跟在他身后、一边拼命思考着大半夜的他出来是有何贵干之际,他却在距离营帐不远的湖畔那里,停下了脚步。
“过来。”
听他这么说,秦兵也只得“舍命陪君子”,乖乖地跟了过去。站在湖边的沈夜北身形修长高挑,骨形支棱的身体包裹在薄薄的单衣之下,迎风而立之际,瘦得令人心碎。
待她走近,他才轻声说道:“你看……”
秦兵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皎洁的月色之下,面前广阔的湖面竟奇迹般地呈现出了瑰丽奇绝的深绿色——
如王冠上世间罕见的宝石一般,间或夹杂着些许靛蓝色的幽绿。
人迹罕至的荒漠之中,未被人类生产、生活所污染过的湖水没有任何杂质,湖面平静无波,宛若一面巨大而沉默的镜子。湖水边缘是一片白色的、与周围黄沙形成鲜明对比的沙丘,错落有致地蜿蜒穿插于支流之间,雪白的细沙与碧绿的湖水交相辉映,是一种幻梦中才会出现的绮丽。
“好美啊……”
她轻轻地感叹着大自然的鬼斧神工、造化神奇,耳边也听见沈夜北轻声叹道:“是啊,很美。”
“公子,这里是……?”
“月亮湖。”
他说:“在本地人口中,它被称作月亮湖。”
秦兵怔了怔,才道:“名字倒是出乎意料的朴实无华。有什么渊源吗?”
沈夜北摇了摇头:“不清楚。”
也是。他对与“正事”无关的东西一向没什么好奇心,这一点与她截然相反。秦兵了然一笑,又看向他单薄的背脊:“公子,夜深露重。你穿得太少了,会着凉的。”
说罢,她将事先准备好的狐裘费力地举起来,堪堪披在他身上。沈夜北微微一怔,旋即冲她粲然一笑,长长的睫毛下眸光潋滟。他的心情是一种平日里少见的愉悦:“谢谢你。”
这样说着,他俯身缓缓坐了下去。秦兵犹豫了下,最终还是选择坐在他身边,但又十分谨慎地隔了大约两个拳头的距离。
毕竟,无论是她还是沈夜北,两个人都不喜欢与人相隔太近。
人站着的时候喜欢往下看,坐下来之后却反而又下意识地想往上看。于是秦兵顺应天性地抬头向苍穹望去——
星空。
不是梵高笔下那虬结扭曲的星空,而是奇幻瑰丽、层层交叠的云与大气的融合。融合的边界现出鱼肚似的洁白,天空便由此一分为二:群星密布的一半,以及云雾缭乱的另一半。
顺着云雾散去的方向再往远望去,又赫然是一片金色璀璨。明亮如初阳升起的金光洒向大地,与遥远到目不可及的连绵沙丘形成了一道“海天一色”式的奇观。干枯却依旧顽强生长着的胡杨树如同直指苍穹的叹号,稀稀落落地分布着,好似一株株光秃秃的棕榈。
星空如海。沙漠又何尝不是一种变相的、浩瀚之海。
与广袤无垠、奇伟瑰丽却又沉默无言的自然界相比,包括人类在内的万事万物是多么丑陋聒噪,又是多么渺小多余。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注1)
不知为何,秦兵忽然想起了这么几句。看来,将“海”与“天”联系在一起之人古已有之。只是不知道几千年前有此感悟的庄子,是否也正如此时此地的她呢?
“秦兵。”
“嗯?”
“你究竟是谁?”
“我是……”
原本沉浸在壮阔景色的思绪猛然回归现实,秦兵沉默了。她不敢抬头看沈夜北,但她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了后者落在自己身上那探寻式的目光。
是什么让他产生了这样的怀疑?
这不可能啊……
好在沈夜北并没有刨根问底似的追究下去。他从腰间解下一样物事,一边轻声问道:“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么?”
“……”秦兵绞尽脑汁想了会儿,方才摇了摇头。
手心摊开,一支小巧的女式手-枪赫然出现在她眼前。
枪身是金色的,在皎洁月光的映照下反射出柔和的微光,握在他异常修长的手指间,正如精美的玩具一般。
“我不知道姑娘家喜欢什么,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但我推测,你不会喜欢太女性化的礼物。”
他的声音有些不太自然,握着枪的手递了过来,然后不由分说便将这支金色的“礼物”放在她的手中:
“生日快乐。”
生日快乐……
是了。十月十日,是她这一世的“生日”啊。
可她潜意识里并没有将这一世从前一世分离开来。在她心中,这一世不过是现代世界那个自己的“延续”——虽然容颜已改、肉身已换,可灵魂却始终没有变过。
而她“真正的生日”,是在五月。
“……谢谢公子。”从回忆中堪堪走出来的秦兵仍然很感动地向他点了点头:“这份生日礼物,我很喜欢。”
然而就是方才那并不算长的犹豫,却让沈夜北眸光黯淡了下去。他似乎想追问些什么,可最终却只是淡淡说道:
“不用放在心上。此前你和雪姬、汉韬他们也为我庆过生,所以这一次,算是礼尚往来。”
说完这极度破坏气氛、僵硬得令人难堪的一句,沈夜北就后悔地闭上了嘴,尴尬地转过头去盯着地面,像是在刻意逃离什么一样。秦兵了然地笑了笑,仿佛头一次认识他似的,重新仔细打量了他一番:
二十三岁的沈夜北,面部轮廓已经完全长开了。褪去青涩之后,原本属于少年的“秀气”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成年男子独有的英朗。这种“英朗”并非体现于外貌本身,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气质,使得他既可以是束发或短发时英俊至极的混血青年,也可以是长发披散之际、雌雄莫辩却又丝毫不显“女气”的绝世美人。
——而美人,是不分性别的。
见她只是盯着自己、却始终一言不发,沈夜北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解释:“我也准备了他们的生日礼物,所以你不必……”
“公子。”
秦兵微笑着打断他道:“谢谢你,给了我从未奢望过的友情。”
关于异性之间是否存在真正的、不掺杂性幻想的纯洁友谊,已经成了后现代诸多心理学家、所谓情感“专家”乐此不疲的议题。基因延续、生物繁衍的本能似乎注定了男性与女性看到彼此的那一刻,第一时间想到的大概率就是对方的繁殖价值。
理查德·道金斯在其《自私的基因》一书中将包括人类在内的一切生物描述成基因的载体和奴隶,虽然该观点在绝大多数人眼中失之极端,但对于解释所谓“爱情”——也就是性-冲动及延续基因本能导致的、基于脑内多巴胺而产生的情感,确实有着追本溯源的奇效。
换言之,基于基因的生存需求,对于作为基因载体的人类而言,爱情是一种兽性的原始本能,而友情则不然:
因为没有繁衍后代、存续基因本能冲动的驱使,友情这种东西相比爱情和亲情,其实是“反兽性”的。而人类文明最显著的特征,就是脱离兽性、走向人性。
当一个男人愿意给予一个女人以纯洁的友情,这就表明他在这一刻已经脱离了低级的兽性,拥抱更加文明和高尚的人性。反之亦然。
在这一刻,她真的很希望,自己笔下这位在世间绝大多数女人眼中极具繁衍价值的年轻人所给予自己的,正是这种高尚的情感。
——因为它实在太稀有了。而稀有,必然意味着奢侈。
“是的,秦姑娘。”
望着她坚定的神情,像是看穿了她所思所想一般,沈夜北罕见温柔地给出了她所希望听到的答案:
“只要你想,你我之间,永远都是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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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出自《庄子·逍遥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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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5章 弱国外交(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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