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子是这天底下最难管的生物,换成任何一个教书先生都能一个头三个大。可沈夜北毕竟是沈夜北,不用发火,不用呼喝,只需脸色一沉,这帮小屁孩当即就没了动静,老老实实了。
随着课程推进到算术、地理、外文,漠河村的姑娘们也跟着前来凑起了热闹。有个胆大的女孩索性直接找到了沈夜北,不抱希望地请求和男孩们一同听课,却没想到当即得到了应允——
自此,漠河村小学堂成为了整个东北行省第一家愿意收留女学生的讲学之地。女学生的父母很快就找上门来“抗议”,说什么都要把抛头露面的女儿们领回去,却不料沈夜北只是轻描淡写地挡在女学生们面前:
“要不要继续听讲,你们不妨问问她们自己。她们也是人,有自己做决定的权利。”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沉默了。除了几个胆子特别小的低着头走回父母身边之外,其余女孩子都坚定不移地站在了他身后,为首那位更是梗着脖子道:
“爹,女儿也想像男子一样读书、学习!”
“是啊爹爹,阿娘,沈先生讲学很有趣的。弟弟都能来听,阿霖为什么不能呢?”
……
女孩们七嘴八舌的,让父母们哑口无言。个别嗓门儿大的依旧在扯些什么“女子之德”、“三纲五常”,可却被沈夜北一句话给堵了回去:
“科举都废了,三纲五常只会让你们还有你们的子孙后代无饭可吃。将来男女都要工作养活自己养活家庭——怎么,你们想让自家孩子将来活活饿死?”
不得不说,这一番简单通俗的道理瞬间就起了作用。沈夜北的话看似荒唐,然而他的身份却足以让这群愚昧的村民无条件给予信任——
内阁总理大臣……宰相级别的大人物!他说的话,那就是朝廷说的话!
然而还是有些个冥顽不化的,见大家伙儿都有退缩的意思,本着从众心理是该做乌龟缩头的;然而内心那股子疑惑却让他们终究问出了最不堪的问题:
“不是我们学长舌妇扯闲嗑儿(注1)啊,沈先生。你说你这正当壮年的也不结婚,谁知道你到底是什么毛病啊?偏生到了咱老家儿了就招起女学生来,难不成当初就是为了玩儿小女孩方便,才一直没娶妻生子的?”
他这充满想象力的揣测一出口,村民们纷纷抿嘴乐了出来。在一片恶意满满的笑声之中,沈夜北居然也笑了起来:
“你这番话,倒让我想起苏轼与佛印禅师的典故来。一日苏轼对佛印说:‘以大师慧眼看来,吾乃何物?’佛印说:‘贫僧眼中,施主乃我佛如来金身。’苏轼很高兴,可他见佛印胖胖堆堆,却想打趣他一下,笑曰:‘然以吾观之,大师乃牛屎一堆。’佛印听苏轼说自己是牛屎一堆,并未感到不快,只是说:‘佛由心生,心中有佛,所见万物皆是佛;心中是牛屎,所见皆化为牛屎。’”
像是怕这番话村民听不懂似的,他又强调了一句:“我观这位先生,颇有苏东坡之相——心中有屎,看谁都是屎啊。”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家长们笑不出来,却不等于孩子们笑不出来。开朗的哄笑之中,被他这番夹枪带棍的一顿冷嘲热讽,村民们再也没说出什么一二三四来,便怒气冲冲的拂袖而去。
家长们是走了,可孩子们还在笑。沈夜北一袭青灰色长衫,许久未剪的头发已经过肩了,那张过分漂亮的脸上依旧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
“诸君莫笑。方才他的这番无端揣测并非个例,咱们国家的民众历来如此——一见短袖子,立刻想到白臂膊,立刻想到全-裸-体,立刻想到生-殖-器,立刻想到性-交,立刻想到杂交,立刻想到私生子。楚人的想像惟在这一层能够如此跃进。(注2)”
从前秦兵闲侃时对他说过的话,这时却巧妙地派上了用场。学生们于是笑的更厉害了——这些孩子有大有小,可最大也不过十四五岁,本该听不懂他这些辛辣讥讽的,可不知为何就是觉得好笑,好笑得简直想把桌子给掀了。在一片愈发开怀的笑声中,沈夜北正色道:
“从今天起,咱们再加一条规矩——无论血统,无论男女,只要进了这间学堂,人人一律平等,不得有纯血欺-侮混血、男子欺-侮女子之情事。听明白了么?”
然而,强调归强调,孩崽子们该干啥还是干啥。校园暴力这种,因为人性的缘故千百年来就从来都没杜绝过……
毕竟,人终究脱胎于野兽,弱肉强食才是天性不是?
男女之间倒是没起什么冲突,顶多也就是男孩子们吹几声口哨、嘘上几声罢了;可华俄混血与华族人之间的矛盾,可不是区区几句话就能消弭得了的:
就在这一项上,怪事发生了。
原本该处于弱势的华俄混血,由于近年来楚国国力的持续衰微、西洋的不断崛起,而沾了“仙气儿”似的支楞了起来。如今楚国人人皆以沾上白人血统为荣,哪怕是被洋大兵强-奸出来的产物,居然也因此耀武扬威了起来。
当沈夜北发现这一趋势的时候,苗头已经有点控制不住了。当他看到天生人高马大的混血孩子骑在瘦弱的华族孩子身上殴打之时,童年时那些凄惨不忍回首的经历再次涌入他的脑海——
只不过,攻守异形也。
“住手。”
当听到身后先生的制止时,正欺负人的混血儿难以置信地扭过头去:“沈先生,您……?”
“我让你住手,没听见么?”
混血只得讪讪停手起身。沈夜北扶起地上被揍的爬不起来的华族小孩儿,却不曾想一眼就认出他来:“你是王二家的孙子,王牵牛?”
王牵牛那张脏兮兮的脸蛋子因为被打肿的缘故,比平时更大更扁了。他哭唧唧抽噎着点了点头,浑身发抖,显然畏惧到了极点。沈夜北检查了下他的伤势,确认没什么大问题之后才扭头看向混血:“尼古拉斯!”
混血孩子垂下了头。尼古拉斯这个名字是他娘起的,其实据说他那个野爹就叫尼古拉斯——没文化的母亲只知道给孩子冠父姓,便只给他取了这个名字。
“我说过,绝不能欺凌弱小。你都当做耳旁风了是么!”
“可是先生,他是楚人……”
“你难道不是楚人?”
“我不是!”
谁知这混血孩子居然崩溃地怒吼了出来。他这一吼,所有人都愣在了当场。
“沈先生,您看看我们的脸,再看看您自己的……我们不是楚人,不是!”他语气恶狠狠的:“凭什么让我们留在这个国家,凭什么……凭什么让我们跟其他楚国人一样,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小孩子不懂什么爱不爱国、民族-主义不民族-主义的。他们只凭自己最本能的直觉,知道做楚国人不舒服,做基辅罗斯人才舒服——否则,为什么是那些基辅罗斯大兵强-暴了他们的母亲,而非楚国大兵强-暴基辅罗斯女人呢?
“你们见过真正的俄族人么。”
尼古拉斯泪眼朦胧地抬头望向他。他不明白沈夜北为什么这样问,便只是摇了摇头。
“没见过,你怎么会有这样的自信,以为你自己能被俄族人接纳。”
沈夜北冷笑道:“今天我就可以实话告诉你们,我见过俄族人,许许多多的俄族人。是,现在基辅罗斯比楚国强,你们就想借着你们母亲所受的苦难攀附俄族;可在这个世界上,比基辅罗斯更强的国家、比俄族更强的种族何止千万!难道你们还能因为这区区一半白人血统,去攀附、谄媚所有‘优越’的白人种族吗?就算你们想谄附,人家可能接纳你们?斯拉夫人,是被白人群体最鄙夷的‘劣等’种族——何况在真正的俄族人眼中,你们连斯拉夫人都算不上,懂么!”
这回不单是尼古拉斯,其他所有的混血学生都沉默了。沈夜北长叹一声,续道:
“今天这话,我不止说给华俄混血的楚人,也要说给在场所有的楚国人。你们记住,无论将来因为聊胜于无血统也好、因金钱或是权力等因素攀附也罢,你们,永远不该、也不能妄图将自己变成白人。楚国无论多么糟糕,它终究还是你们的祖国;祖国若一片狼藉、任人欺凌嘲笑,你们即便逃到天涯海角也是做无用功。
即便你们将来抛弃了自己的祖国,可你们的血统——哪怕只要一半的华人血统,也会让你们永远摆脱不了你们的生身之地。只需要看看你们脸上的黄种人特征,真正的白人就会知道你们的来历,就永远都不会对你们平等以待!”
下面一片死寂。重新回到座位上的学生们全都沉默了。不知过了多久,一名身形瘦削的混血男孩站了起来:“先生,请问我们这样的人将来该做些什么,才能从这无尽的矛盾与自卑中得到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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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扯闲磕:东北方言,意为说闲话。
注2:参照鲁迅《而已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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