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原始积累(四)

1903年四月底。

檀香城。

这座位于大洋国哈瓦里岛上的城市是典型的亚热带海洋性气候,温和湿润,四季分明。自六十年前列强叩关、逼迫楚国打开国门以来,无数走投无路的底层百姓要么自愿、要么被迫拖家带口前往海外,谋一条生路——

这些漂泊海外的“新移民”目的地,其中就包括檀香城。

半个多世纪的时间足以改变很多,比如当地的人口构成。由于这批初代移民很好地保持了华夏民族特有的勤劳和节俭,并且十分能生,因此时至今日已在当地形成了稳固且愈发壮大的华人社区;也正因如此,此地也成了被迫流亡海外的革命党人“根据地”之一。

一年一度的“啤酒音乐节”刚刚举办完不久,满地的塑料垃圾还没来得及收拾。天色将晚,这时正是附近华人社区的移民们出来做生意的好时候,几个东亚人模样的青年做贼一样悄悄来到这里,开始布置“会场”。

——是的,他们要借用这片免费的场地,干一件比喝酒唱歌狂欢更有意义的事。

“喂——喂——”

一切布置妥当,其中一名青年方才走上台前,对着话筒试麦。他穿着一套很板正的西装外套,骨架有些小,不太能撑得起身上这件专为西洋人设计的服饰,然而一张标准的小白脸儿天生带着笑模样,却给他平添了几分让人忍不住想要亲近的“平易近人”的人格魅力。

“都听得清吧?”他扭头向台下站着的青年确认。台下的青年年纪稍长,容貌居然比他还要更秀气些,看着简直有些柔弱的意思了:

“No problem!”后者点了点头,冲他比了个OK的手势。

台上青年旋即粲然一笑,拍了拍麦克风,电流巨大的滋啦声瞬间吸引了在场其他华人的注意。他就这么保持着脸上的笑容,如同一个真正的社交恐*怖*分子一般抬高了声音:“全体目光向我看齐噢,我宣布个事儿!”

勤劳俭朴的华人们,顺从着他们体内流淌着的、几千年传承下来的看热闹基因的蛊惑,齐刷刷地看向台上的美青年。青年微微一笑,慢条斯理道:

“我亲爱的同胞们!华夏复兴党檀香城专场第十次众筹大会,现在开始!”

他接下来讲话的内容,和前九次募捐并无本质区别,大体不过宣传宣传楚国境内革命党的起义是多么的英勇无畏、不惧牺牲,顺便将楚国朝廷的“对外软弱无能、对内残暴寡恩”大骂特骂一通,最后再用国内百姓生活的水深火热唤醒这些已经“逃出生天”的华人移民内心深处的良知,如此这般,一气呵成。然而,因着他似乎与生俱来的“领袖气质”以及热情洋溢的语调,原本并无多少新意的演讲竟也变得引人入胜起来——

不得不承认,有的人生下来就注定是做“领头羊”的料啊。

台下之人——如今的复兴党理事长严温良如是感慨。

演讲完毕,募捐开始。此时台下已经围了上百号人,这其中除了华人移民,甚至还有黄毛浅眼的白人、西服革履的东瀛人,真到捐钱环节,这帮外国佬居然比华人还上头,出手堪称慷慨,惊呆了一众复兴党人。

“你们做的,是一项,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伟大事业。”一次性捐出一万大洋币的东瀛人操着一口蹩脚的汉语道:“我,敬佩你们!”

他拿着钱的手悬在半空中,却半晌没有人接过来。最后还是台上的青年走下来,亲手接过,面带感激之意:“多谢您对我国革命的支持!谢谢!”

“……”

望着东瀛人远去的背影,众人都沉默了。严温良捧着募捐箱,喃喃自语:“……为什么?”

“为什么?”刚才接过东瀛人募捐的青年拍了拍手上的灰,笑问道:“克俭是不是想问,为什么东瀛人也会支持楚人的革命,为什么我要接受他的捐资?”

“克俭”是严温良的字。后者没有回答这个显而易见的问题,而是与其他复兴党人一起看向他。过了会儿,严温良才道:“是啊。如果我没有记错,之前楚国朝廷向东瀛提出交涉时,东瀛政府可是将汉韬老弟你直接驱逐出境了。东瀛人对我们的态度,由此也可见一斑。”

被他称作“汉韬老弟”之人——复兴党副理事长柳余缺不以为意地扬起半边眉头。这位年仅二十一岁就已成为党内“精神领袖”的青年无所谓地耸了耸肩,道:“我若是东瀛首相,估计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吧!更何况,东瀛政府事后可是付了一大笔‘遣出费’,正好全部充作起义资金了不是?”

他这“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发言,令在场一些较为激进的党人不悦地皱起了眉。有人立刻反驳道:“东瀛政府这是摆明了要羞*辱我们!他们敢给,柳先生您也真敢要!太丢人了……”

“这有什么可丢人的?”

柳余缺不客气地打断他的抱怨:“东瀛与大楚,这两个国家利益本就相互对立。东瀛政府之前之所以支持我们、暗中给我们提供武器和资金支持,就是为了利用复兴党的起义让国内乱起来,他们才好从中渔利!既然从一开始就是互相利用的关系,又何谈‘羞*辱’?”

那人涨红了脸,反唇相讥:“那咱们,咱们也不能要那种打发叫花子似的钱呐,更何况还是东洋鬼子的脏钱!倭寇逼迫楚国签了那么多不平等条约,这些脏钱里说不定还有楚人百姓的血汗……”

“我们不要这钱,楚人的苦难就不存在了吗?”

柳余缺微微一笑,语气愈发从容:“你的心情我能理解。可如果不顾实际情况,死要面子装清高,最后白白流血牺牲的是谁?是我们在国内前线浴血奋战的革命同仁!钱这种东西本无好坏,关键看用在什么地方。如果大家因为此事指责于我,我无话可说,也无可辩驳,尽管骂我吧!但若再来一次,我还是会做出同样选择。”

“更何况……”他看着手里的支票,颇有些感慨万分的意味:“我相信方才那位东瀛人,是真心同情和支持我国革命的。”

东瀛这个国家、连同东瀛扶桑这个民族,确实有其骨子里根深蒂固的劣根性:比如,只认强权不认公义、恃强凌弱、恩将仇报,诸如此类不胜凡举。但这并不意味着所有东瀛人都是一个模子里抠出来的“邪恶”:

总有一些受过良好教化的东瀛人,愿意和这世界上其他文明国家里的国民一道,真心实意地接受文明世界里的社会准则。说白了,哪个国家都有坏人,也都有好人,只是比例不同而已——

在他柳余缺眼中,这世上本就没有绝对的“是非”或者“黑白”。也正因如此,他才不会放任自己的思想或者行为走向某种极端。

严温良并没有“深有同感”的心境。和柳余缺比起来,他算是个相当典型的现实主义者,这些年来一力承担起了党内资金募集、组织扩*张等琐屑繁杂的幕后工作,东瀛人是好是坏也不是他所关心之事。因此对于柳余缺的感慨,他也只是不甚在意地微微一哂,便即岔开话题:“只是,现在募集的这些资金还远远不够……”

他的话没能说完。就在此时,一个大嗓门的妇人纠集了足有十几号人,气势汹汹地向这边冲了过来,边跑边喊:

“姓柳的骗子!还老娘血汗钱!”

严温良犹自发愣,柳余缺已经一把扯住他的衣袖,飞奔起来。身后一片“站住!”“不许跑!”“再跑就报警了!”的呼喝之中,两个年轻人逃命也似的钻进小巷之中,在到处胡乱堆砌的垃圾之间寻找掩体,以避“祸端”。

年轻果然有年轻的好处,最起码体力充足,跑得够快。不知过了多久,两人终于把“追兵”彻底甩到身后,这才终于有了喘息之机。

“呼……呼……”严温良累得已是上气不接下气,背倚着外墙双手拄膝,好半天才攒足了气力说话:“上,上一次咱,咱们被追得这么惨,还是……还是广府起义呢。官兵……官兵都没他们这、这么卖力。”

柳余缺此时的狼狈程度,和他也不相上下:“可、可不是吗?内……内位大姐是真、真的剽悍,女中豪杰啊!你说她有……有这力气追咱俩,怎么不留着去、去参加起义军……”

“打……打住。”严温良总算喘匀了气,同时认真地纠正了他的口误:“他们追的骗子只有一位,姓柳。我又不姓柳。”

柳余缺先是无语地白了他一眼,却不防四目相对。半晌。

“……噗哈哈哈哈哈哈!”

两人异口同声地大笑起来,笑得简直要岔了气。最后还是柳余缺先止住笑,一边咳嗽一边自我解嘲似的:

“是啊!这些年来,我们复兴党人屡战屡败,屡败屡战,可光有不畏牺牲的觉悟还不够,还要搭上真金白银。起义总是失败,我们就总是没办法兑现当初许给这些捐资者的‘分红’,就只能像今天这般狼狈逃窜……时间一长,恐怕这些海外华人再也不会对我们复兴党有信心了。”

他抬头看向大洋国湛蓝的天空,喃喃道:“克俭,咱们还需要更多的人,以及更多的钱。”

“哼。”严温良没好气地将刚才接收的白眼扔了回去:“柳汉韬,你当我是摇钱树,能平白生出金银财宝来啊?”

“你是。”

孰料,柳余缺居然大言不惭地接下了他这句话。他将双手重重搭在严温良肩头,郑重道:“你就是我们的摇钱树,也是我们所有人最坚实的后盾。严克俭,严老妈——没有你,我们这些只会造反的粗人岂不成了没娘的孩子,该怎么办呐?”

“滚!”

大冤种严老妈子立刻拍开他的手,故作生气:“少给我戴高帽子,再怎么阿谀奉承我也变不出钱来!要不是之前围剿中几大元老都殁了,我也不至于累死累活地替你们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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