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原始积累(七)

大楚有句古话:丑媳妇总要见公婆。

站在酒店门口,柳余缺一只手扯着振袖宽大的袖口,另一只手则别扭且忸怩地反反复复绞着手指,张开收拢、收拢又张开,尴尬得脚趾生生能在地面上抠出三室一厅来。

在外人看来,这位身着华丽的木叶纹饰紫色和服的东瀛女人个子虽然高挑,然而身形纤瘦、容貌妩媚妖冶,却是出乎意料地富有成熟女性的“女人味”——

也正因如此,男性住客们经过时,总是忍不住偷偷向他这边瞄上几眼,然后又在他要杀人一般凶悍的瞪视下心虚地别开视线。柳余缺甚至清楚地听见其中一个楚国商人仗着他“听不懂汉话”,小声对同伴抱怨:

“这扶桑小*骚*货长得是真漂亮,就是个子忒大,表情也忒凶了。一点儿都不像东洋娘们儿——不都说东洋女人温柔娴淑、小鸟依人么?”

你才小鸟依人!你全家都小鸟依人!

柳余缺本来就臊得要命,这下险些被气得原地去世。正火冒三丈之际,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清晰的皮鞋踩地声,一个已经有些陌生了的低哑声音旋即响起:“千代小姐?”

柳余缺下意识地一回头。

——他面前站着一个男人。一个俊美到令人失语的“西洋”男人。

只见此人身着黑色西装外套,却并不系好扣子、而是敞开来并恰到好处地露出里面的浅灰色西装马甲。马甲下白色衬衫领口被一条黑色斑点领带板板正正地束好,下着马甲同色系西裤及漆黑锃亮的皮鞋,高挑修长的身形优势就这么被完完整整、丝毫不打折扣地烘托出来了。

柳余缺略略抬起头来,正对上来人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然后愣住。

之所以说熟悉,是因为眼前之人这张脸就算化成灰他也能认出来;之所以说陌生,则是因为……

明明五官、脸型都没有变,可他第一眼愣是没能把眼前这人与记忆里的那个人联系在一起。

……不过就是剪了个时髦短发、换了件洋人衣服,怎么就成了这么一个大帅比?啧啧,就这脸这身段儿,要不是白人歧视亚裔及其混血,放到后世里去好莱坞当个国际巨星也不在话下。(注1)

特么简直就是阿兰·德龙(注2)再世啊!这小假洋鬼子,光靠脸吃饭都能撑死了!

一时间,柳余缺心里五味杂陈。

别以为男人之间就不会在相貌一项上相互嫉妒:人类这种生物,抛开性别不论,犯起“贪嗔痴”来都是同样德行。之所以最后只有女人担上“善妒”的恶名,不过是父系社会压迫下的性别劣势外显罢了。

“千代小姐。”

见他一直对着自己发愣,假洋鬼子轻咳一声:“不是有要事相商么。不如由我略尽地主之谊,我们边走边谈?”

经他这么一提醒,柳余缺才终于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此行的真正目的,诺诺地跟在他身后走了出去。

——————————

码头酒店之所以叫做码头酒店,顾名思义,自然是因为出门就是码头。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走出了近一里地,向来耐不住寂寞的柳余缺终于忍不住先出了声:“廷钧。”

他没有叫沈夜北“二弟”,是因为自己此时此刻心虚得压根儿叫不出口。沈夜北于是也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怎么了?”

从柳余缺这边看去,他的肩膀有些微微发颤,似乎强忍着什么不适一般。心里不由一紧,柳余缺赶忙踏着木屐大步上前扳过他的身子——

沈夜北非常刻意地避开了他的视线,这没什么。只是,“不忍直视”也就罢了,脸上这近乎抽搐似的嘴角疯狂上扬是怎么回事?

……有这么好笑吗混蛋!

“喂,我说沈廷钧,”柳余缺被他这“偷着乐”的举动成功激怒了,面无表情的:“我现在这副蠢样,很好笑是不是?”

沈夜北忍笑忍得实在辛苦,没能立刻给他回应。

“你大爷的!”柳余缺骂了句,却又怕周围人注意到自己这明显和外表不符的声线,只得压低声音:“不是你让秦兵干的好事么!你还好意思笑?”

“……不是我。”

好不容易忍了下去,沈夜北终于恢复了些许平时的不苟言笑:“应该是她自作主张了。”

“豁,这姑娘胆子可真不小,在你手底下做事还敢自作主张?挺有个性的啊。”柳余缺不由感慨一声,同时又瞄了眼身边的男人。

时隔一年未见,自己这位便宜二弟似乎又长高了点儿、如今可能已经超过一米九了。想到这里,柳余缺不由有些怨念,开始絮叨:“沈廷钧啊沈廷钧,明明小时候那么小小的一小只……现在这么高了怎么还继续长个儿,想把天花板顶出个窟窿?还是将来去打篮球啊?”

又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了。沈夜北无所谓地垂眸回看向他,眼神居然很是温和:“好啊。你不让我长,我以后不长了就是。”

柳余缺:“……”

这话让他怎么接?

话题虽然已经歪出了十万八千里,可出乎意料的,他心里原本那点不可名状的恐慌和不安竟奇迹般淡化了不少。不远处海水翻腾起白色的浪花,一阵海风吹来,空气中有种淡淡的腥味,柳余缺借着风声的掩护,轻声说出了那句他无数次想说、却不敢说出口的话来:

“对不起。你救了我一命,我却没能救你,真的对不起。”

沈夜北这次没再看他。他灰绿色的眼睛里倒映出面前海洋茫茫一片的碧波,语气平静:“都过去了。”

都过去了。

柳余缺向来大大咧咧的内心,此时不由自主地紧了一下。这话是什么意思,他还在怪自己当初没有出手相救这件事么?也对,换成是谁心里都会有所怨恨吧……

千错万错,错都在他柳余缺一人。即便是为了革命大局而舍弃私情,可沈夜北没有义务去体谅自己的难处,不是吗。

“你要恨我,就痛痛快快地恨吧。”鬼使神差的,柳余缺竟也冷静地将自己内心真实想法说了出来:“廷钧,今生我柳余缺欠你一条命,待革命成功之后,你随时拿去便是。”

“我有说过恨你么。”

孰料,沈夜北回答他的竟是这样一句。柳余缺难以置信地别过头去,正与他那双深邃漂亮的绿眸相对,只听后者平和地慢慢说了下去:

“记得当初我曾提出加入革命党,却被你严词拒绝,后来你身陷囹圄也未曾向我求救——柳汉韬,从一开始你就没想过利用我做什么。至于我愿意救你并为此承担后果,那也是我一人之事,与你无关。”

柳余缺难得地安静了。

“我是怨过你,怨你为什么不像对待你的同道一样救我。”沈夜北不动声色地侧过身子,堪堪为他挡住初春凛冽的海风:“可那不是恨,恨和怨是不一样的。何况如今你已经道歉了,我甚至对你怨都怨不起来。”

他垂下长长的睫毛,如同鸟儿在寒风之中沉默地拢起羽翼:“所以汉韬,你并不欠我什么。”

沈夜北这太阳打西边出来似的“温柔”,令柳余缺大为震撼,震撼之余又颇为不解,甚至还有一点点感动。沈夜北越是“宽宏大量”,他心中就越是愧疚:“……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半晌沉默。

“我是个不祥之人。”

十分莫名的,沈夜北重新打破沉寂的方式竟是以这样一句作为开端:“我的出生是以母亲的难产而死作为代价,加上相貌丑陋怪异,周围人没有不讨厌、排斥我的。古德里安神父是第一个把我当做‘人’看的人,可后来我才知道,因为宗教信仰,他对待所有人都一视同仁。而你,”他复又看向柳余缺:“是第一个不因外界因素,不在意我是个丑陋的‘小杂种’,只凭本心对我好的人。”

柳余缺于是更加愧疚了:“可我以前也没做过什么特别的……你不必这样放在心上。我,我其实……”

他“其实”不下去了。该怎么说,难道实话实说“当初只是因为觉得你怪可怜的而且跟我同病相怜所以才勉为其难带你玩儿”吗?

“我知道。”

“……啊?”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沈夜北轻声道:“其实你和古德里安神父很像,只不过他是因为信仰,而你是天性如此。你对多数人都是本能地给予善意,而我很幸运,在那时遇到了你这样善良的人,也因为你的善良,获得了值得一生珍重的友情。”

得,越说还越文艺伤感了,网抑云么这是!柳余缺不自在地挠了挠头,粗野的动作顶着女人的外表看起来又滑稽又怪异:“……你,就因为这些微不足道的理由,所以对我犯下的错误如此宽容么……”

——————————

注1:好莱坞的种族歧视:好莱坞早期只认可白人演员,其时甚至全部由白人扮演电影中的亚裔。

注2:阿兰·德龙:法国男演员,曾被誉为“全球最帅的男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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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原始积累(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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