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好,他找到了她。却也大是不好,原来方才寒枝的惊叫,正是因为一只浣浣在她的身旁发动了幻阵,寒枝已经跌入了幻象虚空之中。舞皓渊一头闯了进来,拉住了寒枝吓得冰凉的手。寒枝平日胆子算大,但她因为小时候的经历,很害怕似幻似真迷宫一般的环境,此刻迷雾中有人突然拉住自己的手,寒枝下意识身子一抖,看不清是何人,只当是幻象中的牛鬼蛇神,尖叫着想要甩开,下一瞬却听见一个含着笑意的温柔声音道:“寒枝妹妹,看来我俩真的是缘分不浅,浣浣的阵法中我都能一把抓住你的手。”“舞皓渊!”寒枝一下子扑上来紧紧抓住对方,姑娘家的矜持还有她无时无刻的高傲早已被抛去了九霄云外。
要说为何舞皓渊感叹他俩缘分不浅,不得不说浣浣的幻阵确实出神入化诡谲之至。其幻阵之中有数个阵眼,仿佛玉眼蜂的蜂巢一般,明明两个人近在咫尺,但若是入了不同的阵眼,所入的便是截然不同的幻觉世界,彼此之间毫无所觉、视若无睹。况且阵眼瞬息万变,舞皓渊本就是听见寒枝惊呼才向此处赶来,慢了一步,两人能够陷入相同阵眼的可能可谓是微乎其微,无怪舞皓渊道是“缘分”。
“小心了,人一旦陷入幻阵阵眼之中,便会沉迷于幻觉,失去对自己身体的控制,如不及时摆脱,那么体力灵力消耗殆尽之后,也就是葬送性命之时。”寒枝听了舞皓渊的解释,眼神有一瞬间的迷茫,困惑道:“我们不是还在这里吗?我还是我,哭笑皆由我本心。它也并没有变幻出各种妖魔来耗我灵力扰我心神。”“我们在这里,又不在这里。”舞皓渊苦笑道,“你难道没有发现我有哪里不同吗。”寒枝蹙起秀眉抬头打量这个神秘莫测的高大男人,不知不觉竟有些出神,眼下他的右脸如白玉无瑕,那些可怕的伤疤仿佛不曾存在过,那张面庞有如神之手中最完美的一幅作品,醉人的眉眼之中还藏着一抹温柔,越发带着熟悉感,和寒枝记忆深处的另一个人渐渐重叠。“你——会是他吗?”寒枝忍不住伸手想要触碰,但又怕只是幻影。下一瞬舞皓渊微微低头,将右脸贴上了寒枝掌心,触感冰凉却温柔,令寒枝想起那个人临终时落在自己发顶的手。
“如果这是幻觉,至少现在你能不能把朔风还给我?我不要他死,他怎么会死——我从未想过他会离开我,我很想他。”寒枝轻抚着舞皓渊的眼角问道,她的声音褪去所有往日的高傲脾气,满是一种雏鸟无依的可怜。“寒枝姑娘——你和朔风?恕在下冒昧,你们不是父女么?”舞皓渊故作讶然挑起了眉。
“父女?呵呵,我才不要和他做什么父女。告诉你一个秘密,”似乎是知道这里只是一时幻境算不得数,又或者眼前人激起了最深的想念与渴望,寒枝难得地放下了她一向的高傲和寒意,自言自语起来,“族人都说朔风大人是我与哥哥的父亲,我却从来知道这不过是好听的胡言。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我们俩只是朔风从杀生巨石阵里捡回来的孤儿。我对他的感觉,很早的时候也许有过父女的亲情,但当我发现其实我无父无母,我便憎恶那些虚伪的谎言。一开始我也讨厌过朔风,可是,不知道何时,我发现自己开始希望他像男人看女人一样看我。我喜欢抚摸他嘴角的皱纹,虽然他不喜欢。但我也喜欢看他出现那种不高兴又不愿发作的表情,喜欢他无奈地把我的手自他的脸上抓下来,因为那时候他冰凉有力的手指会虚虚握着我的手,冰得让我觉得烫,烫到我心跳如雷。在他缠绵病榻最后的三年里,我一直陪在他左右,一边痛苦也一边幸福。我喜欢他那双空空的盲目望着我,无奈却温柔地说:‘枝儿,莫要顽皮。’”舞皓渊默然,作为当事人之一他自然知道寒枝这最大的秘密,良久后舞皓渊道:“斯人已矣。”“是啊,即使他还活着,他也只肯做我的父亲罢了。”寒枝的手指滑至舞皓渊的嘴角。她的眼神没有焦点地落在舞皓渊的身后,她想着,这是猫妖的幻境,什么都可能不是真的,但什么都有可能成真——寒枝突然狂喜道:“你知道吗,你们都有这样的眼睛,这样温柔却沉静的脸。看见你总让我想起他。真好,你不是我的父亲。舞皓渊,你娶我为妻可好?”说完这句,寒枝的眼中放出奇异的光芒,像是把她这辈子的希望都押注在了这里。面对少女强烈颤抖的渴望,舞皓渊面上毫无惊讶,也无轻蔑戏谑,他的双目中依旧是寂静温和,淡淡道:“好。”“真的?!”寒枝的声音在发抖。她感到全身的火之灵力仿佛在燃烧,而她已化作一只飞蛾。舞皓渊灰白的双目轻轻点了点:“真的。”“你没有骗我?”“寒枝妹妹,我舞皓渊绝不骗你。”寒枝目有泪光,她轻退半步,低低道:“那你现在过来吻我。”
寒枝仿佛自己做了一场大梦,如同古书《西荒残卷》里描述的,九幽谷底光怪陆离的冬春之交。在梦里,朔风并没有死于那个诡异的巫祝咒术,族中那个身形佝偻,面若少女的妖婆璇青青竟然不是胡言乱语,璇青青说,朔风大人的灵魂将随着那个奇怪雪夜的风,逆吹向北,抵达悬崖峭壁上的一个晦暗洞口,吹进一个将死之人的躯体,重新在这血与恶的无主天地间获得一席之地,从此世间梦朔一族的朔风已死,巫祝一族的叛臣将会东山再起。寒枝猛然一口巨大喘息,冷汗淋漓地惊醒。她发现自己正躺在舞皓渊的怀里,对方面容安静,右脸的疤痕盘根错节,早不是梦中吻自己时的模样。
周围众人见寒枝醒来皆是一阵欣喜,白鸦长长松了口气,扶额道:“小树枝儿,我们这么多人,猫妖浣浣还就看上你了,哥哥该说你这是衰运还是缘分呢。这下好了,我们兄妹要欠舞皓渊一个大人情了。”寒枝也不搭理哥哥,她此刻眼中没有别人,直直盯着舞皓渊,只问了一句话:“你何时娶我?”众人皆吃了一惊,很是摸不着头脑,鹿七皱眉向舞皓渊问道:“大哥,你是何时向这位姑娘许诺了此等终生大事?”舞皓渊面上也隐约露出了茫然,他无声地放开抱着寒枝的手,不解但依然有礼地问道:“还望寒枝姑娘恕罪,在下并不记得你我之间何时有了这种关系?”
面对众人、面对舞皓渊,寒枝仿佛眼前被人抽了一鞭子,她想起那可怖伤疤下完美的脸,想起那个温柔醉人的小心翼翼的吻,想起那一声没有犹豫没有玩笑的应诺。寒枝声音里藏着颤抖,她脸色煞白,强撑着骄傲扬起下巴道:“舞皓渊!你若现在不愿承认,方才在幻境结界之中你又何苦给我承诺?耍我玩很有意思吗!”舞皓渊的盲目始终静静向着寒枝的方向,他似乎不愿将寒枝的事情在众人面前说,奈何面前的姑娘如此执拗和不顾一切。舞皓渊解释道:“寒枝姑娘,浣浣的幻境结界向来一个结界只容一个猎物,方才在下只是在结界之外施法破解,自幻象虚空之中将姑娘找回。姑娘方才若是和在下有过什么关乎人生的讨论,恐怕是在幻境中被浣浣迷惑了心智而产生了幻觉。”舞皓渊话还没说完,众人之中响起了几声轻笑,那是一个俊俏小少年,名叫鹿焰,年纪只比鹿云大一个月。他站在鹿七和鹿云的身后,因为年少性骄,压不住心中所想而笑出声,鹿七回头不赞同地看了他一眼。
寒枝听了舞皓渊的解释,面如霜降。鹿焰的嘲笑更是令她被羞愤扼住了喉咙。方才的幻境之中舞皓渊唤她“寒枝妹妹”,而自第一眼相识起,舞皓渊只客气地称呼她“寒枝姑娘”……她心中其实已经大为摇摆,恐怕眼前这个面目有残的舞皓渊所言确是真实,幻境的一切都是她的独角戏,但她的骄傲不允许她落泪乞怜,也不允许她崩溃地转身逃走。而那一丝希望的再次破碎,是她更加不想去触碰的。寒枝垂眼,自顾自轻轻一笑道:“是啊,只不过是猫妖的幻阵而已。我真是个傻子。这十几年来都活在自己的幻觉里。他是这样,你也是这样,只在不存在的世界里那么百依百顺地温柔。”
寒枝抬头坦荡荡看向众人道:“见笑了,辛苦大家为了救我而如此出力,我们立刻赶路吧,别再耽误时间。”说罢,寒枝一把推开舞皓渊和哥哥,些微踉跄着向前走去,却被一只手扶住了手臂,她听见舞皓渊依旧温和不带任何波澜的声音道:“寒枝姑娘,既然幻境中的我许下了诺言,我便娶你。”寒枝瞬间回首,眼中满是愤怒:“舞皓渊,你以为这句话会让我感激你吗?是我自己分不清真假,我自己认,不需要你的怜悯!”寒枝在手臂释出水之灵力,雪刃荆棘而出,她残存的骄傲如同最后的困兽,放出獠牙逼着舞皓渊松手。然而舞皓渊置若罔闻,任由自己的手被雪刃所伤,瞬间一股股黯淡的血吓人地涌了出来。
舞皓渊丝毫不松手,他的盲目中仿佛有一种难解的咒、一道难解的光,很轻但不容置疑地落在寒枝的眼中,舞皓渊笑了笑道:“寒枝姑娘自然不需要怜悯,我一个瞎子,面目又有疾,和姑娘在一起是高攀了。姑娘如今不愿嫁了,在下也可以等的。等到姑娘你寻到真心良人,或者,等到姑娘愿意嫁给在下的时候。”“你、你这人怎把姻缘大事说得如此儿戏!幻境里面的既然不是你,那你就什么都不知道,你根本不知道我为什么、为什么会想要——你、你放手!”寒枝见舞皓渊不顾受伤,仍紧紧握住自己的手臂,他的血落在泥土里发出淅淅沥沥滴答声。寒枝心中一酸,她的痛苦、羞恼、还有绝处逢生般的一点点隐秘欢喜全部被卷入了一个漩涡,让她无法言说。朔风已死,但老妖婆璇青青也许没有骗她,世间真的还有一个舞皓渊,那么像朔风,不,也许就是另一个新生的朔风。雪刃不知何时化为雪水,冲淡了舞皓渊手上的血迹。舞皓渊声音温柔,只回答了一句:“在下并非儿戏,苍穹之大,姑娘为何偏偏在幻境里见到了我。”
白鸦在不远处,看着舞皓渊,面上带着一丝戒备的冷淡,这舞皓渊行为举止上莫名令白鸦有一丝熟悉感,且对寒枝的态度有些奇异的暧昧,完全令人看不透。那个璇青青妖言惑众的话自己虽然不许族中任何人提起,但是白鸦知道,寒枝一直把那所谓预言当作一根救命稻草,舞皓渊身上又确实有和朔风相似之处,妹妹难免会因为这个产生一些别样的感情。白鸦想起儿时听族里人唠家常开玩笑,阿婆们说小女娃子都崇拜自己的父亲,找情郎也常找的是和父亲相像的少年人......自己的妹妹长大了,这次第一次喜欢上一个人,没想到和平日判若两人,这么大胆热情甚至自己给自己提亲去了......白鸦叹口气,心想,妹妹这么大了却还是那么单纯,别人说些动听的话就傻乎乎地把自己送出去了。
“各人有各人的劫啊。”白鸦喃喃道,低头瞧着沉睡的素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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