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夜已深，四下无人。克朗诺下了楼，陪伴他的只有远处昏暗的街灯，和悄无声息出现在公寓门口的车。
监察厅的车辆通体漆黑，在克朗诺的眼中彰显出冷酷的模样。
监察厅所属于折页庭。折页庭作为管辖人类行走大陆的官方机构，自然有设立一些具有监督职能且可执行强制措施的机关。其中，监察厅便是其一，其职能与“警察厅”颇为相似。
所以，如果一个人被请到监察厅，很大可能就是“犯事儿”了。
克朗诺坐到了副驾驶的位置，车辆即刻驶离，像它来时一样轻易地融入了黑夜。
克朗诺本该陷入沉睡的头脑异常清醒，黑色刘海随着他的动作遮盖了一只眼睛，让人看不清他的神色。
他看向窗外倒退的街景，一草一木都清晰地映入眼帘，提醒他是这个世界无可争辩的异乡来客。
从他穿越开始，身份危机就始终威胁着他。
现在终于被监察厅叫走，他反而有种“可算来了”的感觉。
所以，他现在的心情与恐惧、害怕截然不同。
恰恰相反，他感到非常的平静。
是生是死今夜就见分晓，可能是知道自己快要死到临头，他反而终于有心情来欣赏眼前的异世界景观。
虽然天黑黑的看不太清楚，但他还是感到一种久违的解脱之感。
甚至，他还有心情嘲笑自己，早知道前一晚就跟维金去后街打麻将去了。
克朗诺下定决心，一会儿到了监察厅，能据理力争就据理力争，不行就全说大实话，让大家赶紧走完流程，各自安好。
给个痛快，总是好的。
开车的小哥一路沉默寡言，最后一脚踩了刹车。见克朗诺没反应，便扭头过来看他。
他戴着一顶帽子，车里很黑，看不清五官。但他的眼睛很亮，成功传达出“你该下车了”的信息。
于是克朗诺很乖的下了车。他不知道在这个异世界有没有人想要逃跑，但以他这个魔法都掌握不熟练的状态，还是不要轻易把自己的后脖颈暴露在别人的魔法弹射程之内了。
和光明神殿充裕到让人暖洋洋的光元素相比，监察厅内部显得肃然又庄重。
克朗诺被带到一个不大不小的办公室内，里面挂着厚重的窗帘，头顶是折页庭走廊的同款白色射灯。
然后，他被安排到柔软的沙发上坐好。这跟他先前设想的有些不一致。
很快，竟然又有人体贴地拿来一张毛毯。完美考虑到了现在是春天，而夜晚确实有些寒冷。
怀柔政策？他想。
夜还很长，被房间里的静谧所笼罩，心跳声都更加振聋发聩。
噗通、噗通、噗通...克朗诺无聊地数起了自己的心跳声。
等到他数到快700下的时候，身后的门被推开了。
他礼貌回头，看到一个长相跟刚刚送毛毯不一样的人，八成是来审他的。
来人穿了一身黑色的风衣，但因为身高不高，导致风衣下摆快要落到脚面，显得他整个人比例非常奇怪。
他鼻梁上架了一副无框眼镜，显得他十分睿智。但又因为穿搭有些失误，让他有种捉摸不透的滑稽。
他手里拿了一副文件夹，随着他落座在克朗诺对面，被摊开。
里面是一沓纸张，边上还别着一支笔，显然打算用来做些记录。
“夜安，克朗诺先生。”他没抬头，“长话短说，监察厅请您来回答一些问题。”
“首先，请问您的公民身份许可证号？”
克朗诺张口回答，这几天他已经把这背的滚瓜烂熟。
“折页庭工号？”
克朗诺又报出一串数字。
“好的，”风衣男面上看不出什么端倪，像只是常规询问。随后，他把手上的纸翻了一页，“讲讲最近一周的工作情况？”
“师傅出差了，没有新的任务，主要是完成之前的指标，画了四张图，然后跟维金先生跑了两趟办公室，给光明神殿送了两次文件。”
“四张什么图？”
“四张建筑电气图，甲方涉密，暂时交稿等反馈。”
“一周之内送了两次文件？”
“对，是已经提前排好的，月底很容易发生这种情况。”
提问者不说话了，克朗诺眼尖，看风衣男把文件夹翻到最后面，看起了他的履历档案。
好家伙，问吧，看他来表演一个“不问不吱声，一问就惊讶”。
出乎他意料，这人看了会儿他的档案，就站起身来出门接电话。
克朗诺按住自己蠢蠢欲动的手，要不是怕有诈，他真想掏出终端把自己的档案咔嚓咔嚓全拍下来，再拿回公寓悄咪咪背的滚瓜烂熟。
没多久，风衣男又推门而入。
这次，他把文件夹合了起来，掏出一只录音笔。
“克朗诺先生，接下来的问题请您认真回答，如果有任何隐瞒，将会影响您之后的仕途。”
“听说您在送第二次文件时，光明神殿的修女发现文件上有魔法痕迹，是否属实？”
克朗诺实话实说：“属实，当时我跟我的同事维金先生一起将文件送达，修女当着我们的面画的【魔法痕迹检测阵】，在文件四周找到了大量的灰色粒子。”
风衣男继续：“根据现场口供，听说您提出‘魔法痕迹是雾气带来’的观点，请问情况是否属实？”
“属实，当时我请求耶瑟兰阁下在我和维金先生身上画出【魔法检测阵】，根据我跟维金身上的魔法痕迹，我提出了观点。”
克朗诺的额头渗出些汗珠，掩盖在刘海下。他阴谋论，等他证词出现漏洞，监察厅会直接借着送文件出错把他公务员身份薅掉，反正他还在试用期；等薅完就是进研究所被切片研究。
体面赴死，不存在的。
“您是从何得出雾气这一结论的，从我们接受的魔法教育来看，这似乎不是一个容易得出的结论。”
来回的交锋像极了他以前玩过的逆转裁判。以往，克朗诺在言语里寻找别人的漏洞，现在却努力寻找自己的生路。
“这一切都基于我对自己和我同事维金先生的信任，我们都可以确保自己在运送过程中并没有对文件使用魔法，那么一定是外来因素导致了文件上出现魔法痕迹，”他短暂停顿，来确保风衣男能够听到他之后要说的重点：
“而根据我们身上的粒子分布来看，由于基本处在同一高度，证明是一个等高的外界因素均匀的在我们身体四周进行了涂抹。”
他的声音掷地有声：“小心求证，大胆假设。我认为是‘雾’做到了这一项。”
两人对话节奏极快，风衣男并没有表示信或者不信，只是继续抛出下一个问题：“您认为‘雾气’这一结论，是否是耶瑟兰阁下错判？”
好端端的关耶瑟兰什么事？监察厅查他们的通信了？
克朗诺心中犹疑，但这并不妨碍他继续打太极：
“该论点的提出者是我，而耶瑟兰阁下也是因为信任折页庭所招考的员工的个人能力，才认可了我的观点。”
言语交锋很耗费心神，而克朗诺以前从来没有这么长时间的与人据理力争，他摊开两只手，像投降一样举在头两侧，目光十分真挚：
“您可以想象一下，当时在场已经没有更好的原因来解释魔法痕迹，而'雾'恰好具有着最大的可能性，我不认为耶瑟兰阁下在当下做出了错误的判断，只是相信了概率。”
风衣男就像一个压力面的面试官，而面对压力面最重要的就是不能被牵着鼻子走。
克朗诺：“您是觉得耶瑟兰阁下哪里有问题呢，是认为他渎职吗？”
风衣男轻轻推了下眼镜，不搭腔：“讲讲您跟维金先生去送文件的过程。”
攻守之势异也。
气势被稍稍扳回一筹，克朗诺找到了合适的节奏。他手肘撑在膝盖的毛毯上，两只手轻轻搭出一个三角形——这是一个非常自信的动作。
他慢斯条理：“我们在下午2点钟出发，中途没有坐车，因为步行时间只要20分钟，我们享受这个时刻。”
他甚至回想了一下风吹过耳畔的感觉，几秒钟后，克朗诺才开始继续描述：
“文件最开始由我抱着，没过多久，被我放到维金手里。之后我们听到远处传来一声尖叫，那时四周就已经起了很大范围的雾。声源处出现了魔族，但很快被光明神殿的人杀死。我就与维金继续走，大概走了十分钟。”
风衣男眼中好似有一丝嫌弃，克朗诺见好就收，但还是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
风衣男：“讲讲你们出了光明神殿之后的事。”
“出去之后的事很简单，我们两个回折页庭送修女写的说明信，被领导冷暴力处理，然后各回各家。当然，我的住处您已经知道了。”克朗诺说。
克朗诺等待着风衣男的下一个问题，他已经习惯了风衣男的节奏。
这时，风衣男又一次低头，摆出送客的架势。“感谢您的配合，您现在可以出门左转去事务大厅，等天亮之后我们会送您去折页庭上班。”
这就完了？
我是不是想太多了，克朗诺反思。
他被叫来根本就不是因为露馅了，只是文件有魔法痕迹这件事。
虽然这大晚上的把人弄来盘问，阵仗怪吓人的。但这么容易就被他应付了，应该也问题不大。
想通这点，克朗诺甚至想摆摆谱——作为一个遵纪守法的公民，这个点被搞来监察厅压力面，谁不得发发火？
反正他这种起床气是忍不了。
克朗诺走出几步，又站定回头，语气无辜：“看来您把我叫来主要是问文件一事，想必一定也把我的同事维金先生叫来了吧。我想我跟他应该就 [监察厅深夜扰人清梦，耽误折页庭员工明天的工作效率]一事做一些探讨。”
白色射灯下，两人一站一坐，风衣男的眼镜些微反光，让克朗诺看不清他的神色。
片刻后，风衣男摘掉了眼镜，那双绿色的眼睛视线犀利异常。
那神色确实有一丝哀悼，让克朗诺瞬间相信了它的真实性。
“很遗憾，维金先生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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