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鸳按了按拧起的眉头,试图用平静的语气和她讲道理:“这是所有同窗共同拥有的学舍,不是你一人独有,你这样会影响其他人。”
他想了想,又淡声道:“你若是身体不适,尽管回去找你母亲或是找大夫,不能——”
话还没说完,只见一张犹如细瓷的鹅蛋脸猝然间抬起来看向他。
一双乌黑的瞳仁被潮湿的雾气包裹,看着他的眼神透着深深的失望。
他张了张唇,不知道再说什么。
鸯命听着他说的话,看似宽慰,实际指不定暗含着什么别的意思。她琢磨着,难道这才是老天爷给她的惩罚吗?
让她曾经附加在崔鸳身上的屈辱,重新返还到她身上。再现一遍当时的模样。
她心里苦笑连连,原来崔鸳当时的感觉,是这么的不是滋味。
不少同窗头挨着头,一边看着僵持着的二人,一边贴耳私语。
“还记得前不久的仲秋宴吗?”有人小声八卦道。
“记得,崔夫子当时救了鸯命。”身旁的顾逐玉眯细了眼睛悄悄看过来。
“什么?那她岂不是名节已失?”后面坐着的人捂着嘴巴,一脸不可思议。声音都高了几个音调,意识到大家都看着她,才压低声音,轻拍顾珠玉的肩膀,低问道:“崔夫子可有说起要娶她?”
“也许——”顾珠玉想起祖父万通伯的交代,思考着应该怎么说才能为自己争取最大的利益。
“我看巴成不会,崔夫子他们最厌恶鸯次辅了。怎么可能会娶他的女儿,这不和捏着鼻子吃苍蝇一样难受吗?”另有一人截过顾珠玉的话头,加入进来发表自己的看法。
“你别说,有可能他们二人早就……就是碍着鸯次辅的原因,才没有公开,你没听鸯命被救起来的时候怎么说的吗?”小声说话的人十分不认同。
“也许只是情急之下胡沁了几句,看你说的,鸯命与我们同窗这么久,你还不知道她的脾气吗?”顾珠玉狭窄的细眼瞟了瞟四周,才反叱道。
“那也不一定。嗳,你不觉得这就像话本子里说的那样吗?父母反对的恋情,千金小姐和秀才因此瞒着家里一起私奔。”后头的人捧着脸眉飞色舞的臆想道。
还没说完,头上就重重挨了一记。
“你!”她抱着头看向前面的三人。气愤道:“哎呀,你们打我干嘛呀!”
“我没有打你啊?”小声说话的人愣道。
“我也没有啊。”顾珠玉摇了摇头,瞥向另一边。
“别看我,也不是我。”后面插进来说话的人也一脸莫名其妙。
“啊——夫,夫子。”她双手抱头,抬眼间就看见前面三人身后,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崔夫子。她大着舌头,有种做坏事被当场抓住的心虚。
崔鸳手中拿着刚才放在讲桌上的卷子,他也不知道怎么了。那些不绝于耳的议论声,带着或多或少看好戏的意味。他听着觉得十分刺耳,两条腿就开始不听话的迈开了。
等回神的时候,手中拿着的卷子,因为握得太紧已经皱成了一团,变成了一张废纸。
边边角上也有些破损。
他愣了愣,忽然身体被一股巨大的冲击力撞开,朝后反射性的踉跄两下。
等站稳后,才看见一身月白色衣裙的鸯命,已经不管不顾跑出了学舍。
“夫子,你怎么可以这么说,你难道不知道鸯命的母亲是什么情况吗?”赵婕撅着嘴,一脸的不悦。
崔夫子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她现在看着他就烦。
崔鸳抬头看了看天色,控制着想要追出去的步伐,站在原地,凝神不语。
薄云笼罩,阳光透过其中的缝隙投射下来,将整座女学映照得更加神圣不可侵犯。少女决然离去,穿梭在长廊中,眨眼间就消失无踪。
还没到晌午,虽说崔鸳只负责上午半天的授课,下午就要回礼部官署点卯。
但鸯命还是没有了继续待下去的兴致。
她朝着女学的大门行去,步履如飞。这会儿时间,正是尴尬的时候,远远没到下晌下学的时候。府里的马车自然也不会在这时候等在门外。
索性本也打算着为鸯瓒备下御寒的衣物,正巧与信笺一起早早寄出去。
想着命守门的仆童去府里传告一声。
让竹茹提前赶去布庄等着她汇合。又蓦然想起前世发生的事情,让她从此对于孤身一人有了心理阴影。遂改变了想法,就让竹茹来女学接上她一道去。
她拿出帕子,掖了掖眼角的湿濡和额头上密密的汗珠。
又整了整衣摆,才接着往外走。
她心里盘算的好好的,没料到大门口站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身穿铁灰色短打的秦艽,闲得没事干,晃荡晃荡就到了女学的门口。
大门口原就有一个仆童。
是隔壁至臻书院负责看门的老伯他孙子——名唤阿五。
鸯命不欲搭理那铁灰色短打的身影,站住脚后,面朝阿五笑道:“阿五兄弟,可否劳烦你去鸯府替我通传一声,就说让我的贴身丫鬟来接我。”
阿五机灵地点点头,转身就要跑出去。
平常也总有女学的学子让他跑个腿什么的,她们出手阔绰,事成后给的好处可不少。都够得上他与祖父两个人加起来的月钱。
所以他也乐得办这样的差事。
秦艽揣着兜,看着这两个无视他的人,心里十分不痛快,抬手阻拦道:“哎哎——现在可不是女学下学的时候吧?你竟敢私自逃课?”
“还有你。”他伸出一根手指,笔直的指着阿五,正义道:“你现在这样做,可是助纣为虐,山长知道吗?”
这姑娘到底是哪个班的学子,竟敢私下里偷偷逃课。
等公子出来,他非得好好告上一状不可。这个班的夫子也极不负责任,明明是授课的时间,竟然让这姑娘在眼皮子底下逃出来。
阿五听完,脚下一顿,扭头惶恐地瞥了眼鸯命。
鸯命掀起眼皮,冷冷地扫了他一眼,不耐道:“这似乎与你无关吧?”
方才的事,她没有与他分辨清楚,是因为她自知理亏,也有错处。
可她的去留,这不应该是一个守门的门房能置喙的吧?
秦艽眼睛瞪得铜铃一样大,那眼神中透露着不可思议,她话里的意思,是在说他多管闲事是吧?
对,没错,她在说他多管闲事。
他气得不轻,用鼻子出几个字:“你是不知道小爷是谁吧?今日新上任的夫子正是我家公子,待他出来,我定好好告你一状,让你知道逃课的下场来。”
鸯命冷笑一声,原来是崔鸳的小厮。她错把他当成了门房。
真是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下人。
如出一辙的令人憎恶。
“哦?崔夫子是你家公子?那你可知,我是谁?”她口吻委婉,反问道。
“你,你是谁?你是谁我不知道,但是,你只要在这女学中,就受我家公子管!”秦艽干瞪着眼,语气里有了一丝犹疑,又壮了壮胆子,露出趾高气昂的气势。
鸯命也是没料到,生人勿近的崔鸳,怎么会有这样一个不知分寸的小厮。
光会得罪人不说,这不是容易招惹祸事吗?
她扶了扶发髻上的金簪,唏嘘道:“可惜呀,我爹是吏部尚书,又兼任内阁次辅的鸯文礼。你说,我的功课归崔夫子管,那崔夫子的政绩,归谁管呀?”
狡黠的杏眸里,藏着一丝笑意。她拿崔鸳没办法,难道拿这小小一个小厮也没办法吗?
她双手抱胸,无聊地踢了踢脚边的石子。斜着眼窥看着秦艽的脸色。
秦艽脸色青青白白,本想逞一逞威风,没想到踢到了铁板上。
他打了个冷颤,心里已经闪过无数个公子罚他的场面。他唇色煞白,眼珠子一通乱转,怎么办?要是因为他,断送了公子的仕途,那他岂不是也没有好日子过了。
想起林氏叉腰怒喝他的样子。一股凉意从他的脚底板蔓延上来。
吾命休矣!他闭上眼,替自己捏了把冷汗。
又听鸯命呶呶嘴,暗示道:“你说崔夫子本来教的好好的,怎么就偏偏我能够随意进出呢?嗯?你说奇不奇怪?”
这话里的意思是,公子与她,有什么别的交情?还是公子仰仗着她爹,所以对她格外宽容?秦艽浑身一震,心中暗忖道。
对,公子向来冷若冰霜,遇事更是一是一二是二,很少有过例外。他目前见过的唯一例外,是林氏。
他猛地看向鸯命,不知为什么,刚才还觉得这抹月白色清醒温和,这会儿他看着,心里直发怵。
这下是彻底完了。
阿五本来犹豫不决,正想着到底要不要去传话。
见三两下功夫,鸯命就将秦艽收拾的一句话也不敢说。
遂放下心来,朝鸯命欠了欠身,一溜烟跑出去。
鸯命百无聊赖的正身站着,其实她刚才只是故意吓唬这小子的。看他年岁比她小上许多,她也没想和他真计较。她想起外祖母家的冬哥儿来,那时候大舅母带着表嫂与冬哥儿来探望娘,冬哥儿两三岁的样子,躲在表嫂身后,死也不肯唤人。被表嫂头上重重拍了一记,也不哭闹,就这么怯生生的看着她。
好多年没见到他了,现在应该也很大了。
十岁的样子。
她又转过念头,要是冬哥儿也长成秦艽这幅脾气。她嫌弃的抽了抽嘴角。
其实,她刚才也是为了暗中提醒他,这女学里,都是官宦士族之后,又不乏王孙贵戚。他既然是崔鸳的小厮,更应该审时度势,最要紧的是,不能带累主子。
想到这里,她又暗暗呸了自己一声。
真是不争气。明明说好再也不搭理崔鸳的,转头就又开始为他打算起来。
她这算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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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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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 2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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