廷徵看着面前的少年,那从容的气势,道了声“好”的同时,又转而想起另一名学生来:“周徊对此事极为上心,我就是怕他太过在意这些,如果最后的结果达不到他的预期,反倒真的寒了他的心。”
二人同样出身不显,却有着迥然不同的态度。
这场变革,说到底是他在背后做了推手。假借周徊的名头,实为顺利实施后面的计划。高位者权利倾轧,不计较后果。然而为此付出代价的往往是最底层的百姓。一粒米,从撒下去开始,百姓心中就有数,能在何时收获。为此冒着毒辣的太阳,耕作不止。却因为突然透露出来的,要增收赋税的消息,全变成了泡影。
崔鸳不置可否,转过话锋道:“对于新政,陛下可有别的意思?”
他确实有时候会与皇帝近距离接触。但是无缘过问这些事。
“陛下,对于恩荫一事,已经默许。只等着旬休结束,找时机正式宣布。他对于前朝的弊端,痛恨已久,苦于找不到机会出手。现在有这么好的机会摆在眼前,肯定是要利用的。”韩廷徵转了转思绪,对上崔鸳的视线,瞬间明白过来,他指的是另一桩事情。
心下暗道:果然是他看中的后生,即使面容冷淡,但是有一颗为民之心。
他又一次开口,这次的声音略微压了压:“早前我命户部尚书上书陈情,也不见陛下意动。那件事,应该已经没了着落。”他苦笑了两声,又继续道:“国库空虚,陛下有此想法也不难理解。我们须得做好准备,陛下要拿高门士族开刀,肯定会借用一把刀。”
“不知他会挑选谁做这把刀。”他面色凛然,语气也有些凝重。
他指的那件事,显然是加重赋税一事。
鸯命晃了一下神,想起她爹说的话。果然,皇帝要对高门士族出手了。不知韩首辅是否如她爹所说,对于皇帝最近的动向有没有察觉。其实都不用他们把她爹的罪证递上去,她爹已经在皇帝眼中是一团死物了。
或许韩首辅已经有觉察,所以也在考虑要不要把她爹的罪证再呈上去。这才会过问崔鸳的意思吧?否则堂堂首辅大人行事,何必过问小小翰林院侍读的意见。
她也不知道她爹到底贪污了多少银两,又私底下做了什么阴私的事情。从她有记忆起,府里不说锦衣玉食,但确实比普通官宦人家好上太多。
她脑子里嗡嗡作响,又很快镇静下来。
她应该如何力挽狂澜……
竹茹听得云里雾里,她本就脑子转得没那么快。这下更糊涂了,她喃喃道:“姑娘,韩首辅和崔大人说的是什么意思啊?”
鸯命摸了摸小老虎的肚皮,感觉那些一缕一缕的脏东西已经凝固。她试着掰了掰,硬得指甲都发痛了,就是掰不下来。看来,是要直接用剪子剪了。这些脏东西只会顺着小老虎的走动,变得越来多。可是这里附近除了花窗外的两个人,连人影都没有,更别提找什么剪子了。
她还未想好,便听花窗的那头传来告辞声。
崔鸳双手插袖,恭恭敬敬的行礼告辞。
韩廷徵点了点头,叮嘱他回去的时候莫要让旁人看到这本册子。看好后焚毁即可。话外的意思,是他手中尚有留存别的册子。
崔鸳语滞,又拱了手后才退后两步,转身离去。
鸯命听着他渐渐远去的脚步声,仿若一步步踩在她爹和她的天灵盖上。十分害怕他最后会对韩首辅说出什么一击致命的谏言来。
心里暗自叹了口气,一把抱过沉甸甸的小老虎,用手指戳了戳竹茹的胳膊。示意她不要出声,赶紧跟在她身后离开。
竹茹点点头,捂住自己的嘴巴。蹲行数步,才慢慢站起来,紧跟在鸯命身后。
二人前后离开。
韩廷徵的脚边跪着一道身影。
“大人,方才鸯文礼的女儿就蹲守在隔墙的水榭中,将你与崔大人的谈话悉数听进耳中。属下斗胆,是否?”暗卫抬起眼觑了眼韩廷徵,声音低沉沙哑。
韩廷徵眼神犀利,直射跟前的暗卫。他没有再说什么,但已经是最好的答案。为人缜密老练的内阁首辅,怎么可能连这点洞察力都没有。
他摸了摸袖口上绣着的暗纹,神色淡然,返身朝来时的路一步步走去。
鸯命抱着橘猫脚步急促快走。
身后跟着的竹茹渐渐有些跟不上,她停下来,扶着柱子轻喘了两口气,才又开始追过去。看着鸯命的鬓角被汗水打湿,双手一接:“姑娘,这猫儿奴婢来抱着吧,小心弄脏您的衣裳。”
橘猫体态敦实,抱着手酸不说,她也怕那些脏东西弄脏姑娘的衣裳。
鸯命想了想,停下脚步,放到竹茹的手里,点头道:“行,那你抱稳了,别摔了。”
她还有别的事要做,也没有多说什么,提起裙摆朝前跑。
竹茹抱着橘猫惊在原地。
又怕她跑得顾不上方向,眼见就快看不到她的身影,她抱着橘猫往上送了送,才慌张道:“姑娘,慢点跑,等等奴婢。”
鸯命跑得飞快,周围的景物飞速往后倒退。周围原本低矮的灌木丛因为少有人精心照料,枝干横生,已经长到足有两个人那么高。她看了眼灌木丛另一边的小径上大步走着的青色身影,少年宽肩窄腰,衣摆被风鼓动。
该怎么从灌木丛过去呢?
她左右扫视,看见前面的灌木丛若隐若现仿佛有空隙。加快脚步,跑过去后才发现是一个半圆形的狗洞。人是钻不过去的,如果强行要钻进去,灌木上的倒刺必然会勾破衣摆。
不管了,错过这个机会可就难了。
她生平第一次做这种事,还是感觉有些耻辱。眼见着崔鸳越走越近,也许马上就会擦身错过。她管不了那么多,只能紧闭上眼,咬着牙趴着身体,匍匐钻过狗洞。中途横拦的一截灌木枝干勾住了她的一缕头发。
深吸一口气,忍住从头皮上泛起的疼痛。还好,稍微一拨弄那缕头发就散开。她憋住一口气,手臂撑了两下,就见光亮透进来。她松出那口气,幸好这狗洞并不深,否则还真有些难受。空间逼仄不说,还隐约有一股难闻的气味儿。
把头探出去后,她深吸了两下新鲜空气。真好,有一种如获新生的感觉。见崔鸳的脚步渐渐近了,她来不及多想,将上半身爬出来。
紧接着,是上半身,她蹬了两下腿,却发现怎么也动不了。试着仔细感受了下,发现小腿处有什么东西叼住了她的裙摆,耳畔甚至隐约传来“哈赤哈赤”的声音。鸯命瞬间觉得毛骨悚然,她脑子里闪过无数的念头。
她又使劲蹬了两下,身后的那道声音更兴奋了。咬着她裙摆的动作好像已经停了,但是随之而来的是一团滚圆的东西,拼命朝前不断挤压,一会儿工夫已经爬到了她的腰间,试图从密不透风的缝隙里钻到她头顶上。
她吓得“啊”了一声,眼泪在眼眶里不停打转。再也顾不得隐蔽,朝着崔鸳急声求救:“崔鸳——快,快拉我出去,后面有东西爬在我身上。”
崔鸳听到这突然冒出来的声音,眉毛微拧,垂手站在不远的地方。他眼神里还有些错愕,偏过头打量了两眼,才认出趴在地上,露出上半截身体,发髻散乱的是鸯命。
他疾走两步,蹲下身子,上半身微微前倾,俯在她的头顶。那张清俊的面容,霎时离鸯命非常相近,阳光流转,从侧面照耀在他脸上,中和了他骨子里的冷漠。神色温和,容色清绝,一头长发,上半部分用一根碧玉簪绾住,下半部分垂落在背后。
他专注地看着她低垂的容颜,本如枝头傲立的繁花般明丽,现在却染上浓重的无助。她现在的样子,实在算得上狼狈。敷粉的脸颊,已经蹭上黑乎乎的脏污,混合着额头上的汗珠,凝成一片片斑块。这副妆容,比那花猫还花。
他嘴角微微上扬,又极快隐去。发髻上的一缕乌丝,不听话的跑了出来。他伸手不动声色的触碰了一下。
“帮我,好吗?”鸯命忍着羞耻,她不敢抬头去看崔鸳的眼神。
崔鸳“嗯”了一声,他没有直接伸手把鸯命拉出来,怕到时候她背上的东西受惊后伤到她。他顺着灌木丛的最顶端,小心避开鸯命的身体,一点点摸索进去。若是先抓住这罪魁祸首,她出来的就会容易些。
尽管他再小心,手还是无意识带过了鸯命的脊背。
带起她一阵战栗,她眼睫轻颤,声音都带着抖动,咬唇道:“你,你小心些。”她的意思是提醒他不要被那东西伤到。
没想到崔鸳理解错了她的意思。他喉咙无声滚了滚,声音染着一丝沙哑,低声道:“抱歉。”
他不说还说,一说鸯命的脸腾地一下红了。像是熟透的秋柿。
偏偏这时候他肩头的一缕发丝落了下来,拍在鸯命的鼻翼间。她觉得有些发痒,忍不住抽出手挠了挠,那缕头发左右晃动两下,依旧非常顽强的回到她的鼻翼边。忽然,她感觉到一道目光从头顶下投下来。
她手一僵,心里做好了会被讽刺的准备,却没料到崔鸳眼神如墨,似乎还含着一丝柔情。正看着她手的位置,她低喃了一句:“我,我有些痒。”
崔鸳目光一暗,深沉的看着她,抿唇道:“你扯住我的头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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