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二章 犹有余音绕回廊(12)

“放开我!”房门被关上,叶显宁小声挣扎。

杜东景很快把她放下。

叶显宁喘着气,看看他,又扭头看看那扇关拢的房门,一股细细的惊慌缠住她的脖子。

他一直看着她,脸色沉沉的——是沉重,也是沉着。好像刚才在楼下两人还是亲热的姐夫和小姨子,此刻在她的房间里,他和她已经被划分在两个阵营,只是某家的儿子和某家的女儿而已。

叶显宁也看着他,神情渐渐冷静下来,一棵嫩苗霎时间被猛地被拔高了,她得代表哥哥、堂姐,代表叶家,对着这个在年纪、体型,甚至道理上都有压倒性的优势的人,表现出一种不卑不亢来。

只是几十秒的功夫,杜东景已经换回一副温和的脸色,弯腰平视着她的眼睛,柔声说:“显宁,这件事,不要和任何人提起,包括家里人。”

她的睫毛忽然抖了抖,极度的高压之下,他的一句温言,像是把她拉出了那个胀满得快要崩裂的容器,她泪腺狠狠一颤,险些示了弱。

杜东景的眼神极尽真诚:“你要是说出去了,你哥哥、堂姐,会被人戳脊梁骨戳一辈子的。”

她对他的防备,又少下去一层。

他握住叶显宁的手:“我也不会和别人说的,我们都不想看到青青姐姐受伤,对不对?还有你哥哥,他也一直是个特别好的人。”

叶显宁嘴角一撇,眼里飞快地滑下来一滴泪。

杜东景温柔地对她微笑,抬手擦了擦她脸上的泪痕:“没事的,显宁,别哭,这件事和你没关系。”

他安抚了她一会儿,拉着她下楼,两人穿上外套离开了这楼,走过曲折的廊桥,棕红的扶手上盖着一层莹莹的白雪。两人到正厅坐下,洪阿姨蒸了酥酪,问他们吃不吃。

杜东景对洪阿姨点点头:“显宁打球回来饿死了,给她拿一碗吧,谢谢洪阿姨。”

叶显宁还是一脸怏怏的样子,丧眉搭眼地坐在他旁边。

洪阿姨端着酥酪过来,也看出了她的异常,打趣地问:“显宁今天被教练骂了啊?”

杜东景言笑自若道:“准是看哥哥姐姐回来了,没心思打球了。”

洪阿姨点点头:“他们兄弟姐妹几个,感情好得不得了。”

越听他们说“兄弟姐妹”一类的话,叶显宁越觉得别扭,这个词在她心里好像已经被亵渎、被蒙尘,再也不单纯、不神圣。

等洪阿姨端着托盘离开了,杜东景看她还是郁郁寡欢的样子,抬头揉乱了她的长发,问她:“想不想吃糖葫芦?让西西过来的时候买来好不好?”

叶显宁点头:“好。”

杜东景拿起电话拨号,又转头问她:“要豆沙的?”他记得她的喜好。

她露出一个很浅很浅的微笑:“嗯。”

直到两家人陆陆续续都到齐了,叶先平和叶显青才一前一后出现。叶显宁和杜西亭坐在一起,一人手上拿着一串糖葫芦,她暗暗观察着哥哥和堂姐——他们一个站在东角,一个站在南角,之间连一点眼神交流都没有。

她咬下最后一颗糖葫芦,牙齿缝里糊满了豆沙。爸爸走过来捏她的脸,又看了看杜西亭说:“你们两个呀,都要吃饭了,还吃糖葫芦?”

杜西亭仰头看着叶伯父说:“哥哥让买的。”

叶科笑着,扭头对大伙儿说:“瞧瞧这俩小的,不止西西,显宁平日里也是,简直拿哥哥的话当圣旨。”

叶先平起初在和母亲说话,闻言走到妹妹一旁,他和父亲有同样的习惯,都很顺手地就往叶显宁脸上拧一把,只是这次她躲开了,整个人往杜西亭身上偏过去。他没在意,拿过妹妹手上的竹签帮她丢进垃圾桶,佯嗔道:“当不当圣旨不知道,反正糖葫芦是一颗都不给我留。”

杜东景和叶显青站在一起,他闻言,冲叶先平玩笑道:“显宁特意说别给你买,怕你长蛀牙。”

叶先平瞥了他俩一眼,转头看向妹妹:“这么贴心呢?”他伸手拉叶显宁站起来,可她弯腰从他胁下溜了出去,绕到杜西亭的另一边坐下。

什么都不知道的杜西亭,嘴里咬着糖葫芦,眨巴着眼睛看这对兄妹的嬉戏。

“好了啊,”叶科拉着女儿在餐桌前坐下,“多大了,还闹呢?”

叶显宁坐在父亲身侧,目光穿过圆桌,穿过厅内憧憧人影,看向站在南角的杜东景,他搂着堂姐的肩膀,稍稍歪过脑袋和她说着什么;堂姐笑了笑,从他身旁走开了,而他像是注意到了远处那抹颤抖的目光,他看了看叶显宁,脸上只有一个那时的她尚且读不懂的表情,一个和平日里别无二致、却会让人隐隐不安的表情。

可是她在那个年纪,除了相信这个人之外,别无选择。

她相信他说,他不想让青青姐姐受伤;她相信他让自己不要和任何人提起哥哥与堂姐之间的不伦,是为了不要让他们受伤。

那段时间她有多相信杜东景,在后来她亲耳听到这件事从他嘴里说出来、被广而告之时,她就有多灰心。

即使叶显宁完全理解杜东景为什么会这么做——叶和,也就是叶显青的父亲、他的岳丈被人揪住了辫子,正在被调查,他如果不尽快和叶家割席,难免会被连累。

实际上那个时候大伯还没有彻底被拘捕,但是已经传出风声。家里气氛不轻松已经有一段时间了,那天两家人约在密云郊外的一个餐厅里吃饭,她和杜西亭还傻傻地在讨论接下来的运动会要报名什么项目,杜东景坐的位子和叶显宁中间隔了好几个人,她能斜斜地看到他。杜东景稳稳坐在那里,没有一点铺垫,没有一点委婉,非常突然地宣布:“我要和叶显青离婚。”

叶显宁知道,父亲和大伯还在期待杜家出手相助。她扭头看着杜东景,他依然不动如山,岿然坐正了说:“因为叶显青和她的堂弟叶先平在——”他顿了顿,好像是在措辞,可最后说出的还是那个最不堪的两个字,“□□。”

厅内静了两秒后,叶先平站起来,走到杜东景旁边,抡起拳头就往他身上打去:“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一时间场面十分混乱,父亲拉开了动手的叶先平,叶显青站在伯母一旁,好像一朵洋牡丹被当头浇了一壶开水;姑姑一家也在,许亚均搂着叶显宁待在角落,杜西亭蹲在他们身边,非常迷茫。

吵吵嚷嚷中,杜东景丢出掷地有声的一句:“我有证据,照片视频都有;你要人证的话,”他看着叶显宁和弟弟待着的那个角落,“显宁,她看到过。”

许亚均立时三刻把表妹拉到自己身后:“杜东景,你落井下石、忘恩负义,别吓唬小孩行不行?”

“不信,可以问她。”杜东景那双鹰一样的眼睛,盯着她,似笑非笑。

叶显宁触及他的目光,第一次知道,这个男人的眼神居然可以是这样的。她像是被尖针刺痛了眼睑,睫毛狠狠颤抖起来,但她没有哭,她知道这个时候她不可以哭。

叶显青走到杜东景面前,挡住了他看向叶显宁的视线,她的声音,温柔中带着力量:“不用问显宁,我承认。”

“叶显青!”肖自遥一声厉喝,抬手往女儿脸上打了一记耳光,非常响亮的一声“啪”回荡在厅内,许亚均都吓得一震。

杜同文绕过众人,来到角落拉过杜西亭的胳膊,小声对儿子说:“西西,走。”

杜西亭踉踉跄跄地站起来,仓皇间扶了扶眼镜,看到叶显宁紧紧抓着许亚均的拇指,他想和她说两句话的,即使两句没有用的安慰,或者道歉。刚叫出她的名字,父亲就拉着他大步离开了:“不要说了,杜西亭,我们走。”

此时厅内只剩下杜东景一个人面对乌泱泱一片叶家的人,但他始终泰然,抬手揉了揉刚刚被叶先平打了一拳的脸颊,微笑说:“我已经提起诉讼离婚了,”他看着叶显青,“法院见。”

他说完,优雅地穿上外套,离开了房间,留给他们一片水深火热。

彼时叶显宁离成年只差一岁,她不觉得自己还是小孩了,可是在那段一片狼藉的日子里,她唯一能扮演的角色,就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孩,眼睁睁看着杜东景釜底抽薪,看着警车带走了大伯,看着哥哥和堂姐跪在长辈面前受训。

消息传得很快,根本不需要她刻意打听,哪怕她是在离社会最远的学校,只要走进卫生间、走进水房、走近任何一个叽叽喳喳围在一起讲话的小团体,都能听到戛然而止的某段话题的尾声,不是在说叶先平和叶显青的不伦,就是在深挖他们过去那些形迹可疑的“证据”;当然,这些声音是不会提到叶先平或者叶显青的名字的,借用的都是叶显宁的大名:叶显宁的哥哥,叶显宁的堂姐,叶显宁她家里,叶显宁叶显宁叶显宁……

不绝于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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