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老伯说的……是明念姐姐?”
“你在阁里还认得几个念丫头啊?”
对方语气戏谑,周子仁听罢双颊微红,眼目明亮。“子仁到玄盾阁数日,还未见过明念姐姐。”他抱紧那袋鼓鼓囊囊的甜枣,“姐姐似乎总不在居处……项老伯可知如何能见到她?”
“念丫头闲不住,成日里四处蹓搭,你见不着也是寻常。”项易叼壶嘴一饮,摇摇头道:“放心罢,再过几日,她必去寻你。”
话虽如此,经过李明念的住处,周子仁还是爬上栅居竹梯,往屋内探了一番。她的竹屋辟在山腰西面,与李云珠的竹林相距不远,屋舍却格外简陋,室内席案落满灰尘,床榻上枕褥霉斑点点,似已长久无人居住。这几日他数次寻来,每回都见此处门户大开,屋中空无一人,偶尔有窸窸窣窣的响动,也不过蛇虫出没。
周子仁逛了一圈,捡树枝挑去几张灰扑扑的蛛网,而后回到廊前坐下,解开项易给的口袋。十余颗圆滚的甜枣挤在袋子里,周子仁分出一半,扎紧口袋举高,朝梁上道:
“吴伯伯,给你。”
“我已用过早饭。”梁上人说,“这几天你未曾进食,自己吃罢。”
“那子仁先吃,留一份给吴伯伯。”周子仁把口袋搁至身旁,咬下一小口甜枣,又将剩下的分作两份,小心收好。
“为何还要多留一份?”
“这枣子甜,不知明念姐姐尝过没有。”周子仁目光熠熠,“子仁想给姐姐也留一份。”
回想数日前这小儿与李显裕的对峙,吴克元不觉轻叹。“阁主是个说一不二的,你一天不答应吃肉,他便一天不会给你吃食。”
“嗯,子仁知道。”对方脸上却依旧明朗,“没有牵连吴伯伯,子仁便无碍。李伯伯也是为子仁好。”
吴克元素知这小儿倔强,即便在北境冰封的绝境也未沾荤腥,何况如今?于是他别开脸,不再多言。
待夜色深沉,周子仁安然入睡,吴克元便从附近林间摘一篓鲜果,悄然带回山壁上的竹屋。与前几日一样,他回到竹屋已见李显裕一袭深衣,负手伫立廊下。周子仁体质虚弱,这些日子总是李显裕亲自把脉,往往深夜前来,不过一炷香即离开。纵身落到廊前,吴克元单膝跪下,低头道:“阁主。”
“今日如何?”
“还是不愿让步。”他回答,“虽吃了些果子,但到底不足裹腹。”
“那便再饿几日。”李显裕丢下这话,转身欲走。
“阁主,”身后吴克元再度出声,“听闻从前周将军也如此罚过他。”
李显裕脚步未滞,只冷冷道:“我不是周廷晋,自不会轻易退让。”
耳闻他声息消失,吴克元跪在空无一人的檐廊,垂首叹息。
这场拉锯战持续半月,周子仁日渐体乏无力,往往卯时初提水上山,日中才能抵达住处。竹屋惟左侧竹梯可供进出,为免摔落山崖,他只得一步一挪地提桶上去,每回都要累得大汗淋漓,从廊门爬到外室冰凉的席间,喘着气躺下歇息。已近十一月,林中蝉鸣声息。周子仁躺倒席上,等嗡嗡耳鸣褪去,方嗅到一股食物的香气。他霎时清醒过来,撑坐起身,往背后看去。
矮脚案几上摆满碗碟,汤碗内热粥冒着腾腾白气。一少女抱刀坐于案后,灰衣束发、面有笑意,正是他遍寻多日的李明念。
周子仁愣在原地。
见他一脸懵然,李明念稍一敛容,腾手拂一拂汤碗上方的热气。
“是菜粥不够香,还是你不记得我了?”
周子仁总算回神:“明念姐姐?”
她这才满意,搁下刀替他舀出一碗菜粥,招招手道:
“过来,我给你带了粥和素菜,你先把粥喝了。”
迟疑地爬起身,周子仁坐到案几前,只见碗碟里尽是馒头、菜心和野菌,没有半点荤腥。
“姐姐给子仁这些……李伯伯知道吗?”
“我偷来的,他自然不知。”她把粥碗摆到他跟前。
周子仁看看菜粥,却并未动筷。
“子仁要是吃了,姐姐可会受罚?”
“大不了罚跪祠堂,那地方我也待惯了,无甚可怕的。”李明念答得干脆,脸上兴致勃勃,显是毫不在意,“我还从未看过阿爹这么生气。你可别轻易让步了,他若拗不过你,脸色定更加精彩。”
虽觉不妥,但周子仁见了她已甚是欢喜,且记起守门人的话,他心中感念,终于只道:“谢谢明念姐姐。”正要去拾竹筷,他突然想起一事,解下系在腰间的口袋道:“对了——这是给明念姐姐的。”
李明念接过一瞧:“这袋子倒像我前些天给易老的。”
点一点头,周子仁看一圈她带来的满桌素菜,不由略感羞愧。
“项老伯看子仁太饿,便分给了子仁。”他解释道,“枣子很甜,子仁也想姐姐尝一尝。”
李明念已解开口袋,摸到甜枣果皮光滑,好似刚刚摘下。“看着竟还挺新鲜。”她随意掏出一颗,一口咬下一半,果真新鲜清甜。这枣子竟能存放这么久?转眼去瞧周子仁,她恰对上小儿晶亮的双目,不禁好笑道:“瞧我做什么?快些吃,过会我带你去个地方。”
那地方便是北山。
周子仁抵达纭规镇大半月,这是头一回离开玄盾阁。虽填饱了肚子,但他体力尚未恢复,吭哧吭哧跟在李明念后头,未到山脚就被她一把背起,一路奔上山坡。蓊蓊绿林绵延,天端探出一角石灰色的墩台。周子仁伏在李明念背上,只闻秋风过耳,她臂弯里的酒坛有美酒晃荡。
直至坡顶近在眼前,李明念才逐渐放慢脚步,教他得以望见马栅旁的木碑。
“这是……”
“听闻都城那边的是衣冠冢,我便在此地立了碑。”她蹲身放下周子仁,独自走上前去,揭开酒坛的封皮,慢慢浇酒入地:“地方虽寒碜了些,但一得好酒我就给他送来,还不算委屈。今后你住在玄盾阁,也可常来祭拜。”
抖尽坛中酒,李明念回过头,见周子仁还杵在那里,直直望着碑上“周廷晋”三字。瞧清他的神色,她转开脸,再抖了抖酒坛。
“我识不得几个字,写得也难看。”她道,“你若觉得丑,我再寻块木头来给你写。”
周子仁没有应声,只缓缓跪地,叩首向她行一大礼。前额贴上手背,他哽咽一声,伏地痛哭。
坛已空,哀未尽。李明念默默良久,蹲下身,轻按他的发顶。
本章可用BGM:变奏的梦想-淮古遗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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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纭纭方规(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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