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刹那无常(六)

那话音入耳清灵,浑不似乘风而来。席韧循声抬首,只见阁顶天窗环绕,蟾光倾洒,映出斗拱间一缕细如蛛丝的银线,正中有车羽寒对月盘坐,素衣披发,膝头横剑。他头戴藻井双蛇衔尾的浮雕,仿若浮坐于崇高天宇,衣袂虽沐风而不动分毫。

“是。”席韧恭敬应下,铺胸纳地一拜,“弟子再谢师父深恩。”

“你一向懂事,虽非上等资质,却也刻苦。这些我看在眼里,自不会亏待与你。”车羽寒合着眼,“你同巫采琼的婚事,不日我便与巫重阳商定。眼下未定契主,先立下婚约,也可省去后顾之忧。”

席韧身形一顿,仍俯囟贴地,称谢道:“若非师父照应,弟子绝无今日。师恩深重,弟子永志不忘。”他踌躇再三,稍抬起身,垂眼望地,“只是……师父,婚约之事……可否等弟子功成归来再议?采琼年纪尚小,我每每与她提及此事,她总有几分抗拒。因此弟子想……或可待她再长大些……”

“胡闹。”顶上师长声冷,“你如今年逾二十,这一去少说**年。巫采琼现已成年,他巫重阳一生精于算计,那里容得掌上明珠空等你一个穷小子。”

风影冷冽,拉扯灼灼烛光。眼前浮现巫采琼眸中含泪的脸,席韧心中不忍,却唇僵若石。

“……师父说的是。”他垂下头去,“弟子听从师父安排。”

车羽寒盘坐丝上,合眼不动如初。

“去罢。”他道。

席韧伏地作礼,起身一一扣灭阁内烛火,径行退去。

自剑阁孑然而出,尚可遥闻竹林那头溪语潺潺。门人住处近山脚,席韧步入山林,仰头见梢影挞月,不由纵身飞踏至树顶。天朗气清,明月当空,林海翻涌。他轻舒胸中浊气,忽察背后一束疾风逼近,当即侧身一避,擒住那直击后心的物什。他定睛而看,指间竟是半截竹片,表面一个“战”字隐约可见。

席韧神色一凛,望向五丈开外的树顶。

“什么意思?”他问。

李明念环臂端立枝头,月色下身型如削,眼瞳沉沉。

“车羽寒要替你安排契主了?”

她竟听他的墙角?席韧阴下脸:“是。”

难得他答话痛快,李明念听罢低哼。“三日之后,你敢不敢同我比试一场?”她掂起手中另一半竹片,“就在你们剑阁。”

“你想向阁主证明你的实力?”席韧看穿她意图。

“你且说比还是不比。”李明念道。

略一思索,席韧并不回答,话锋一转道:“我瞧你待周子仁不错,却为何总要挑衅我们剑阁?”

“你不清楚?”

席韧犹豫片刻。他入阁晚,虽也耳闻过往纠葛,但从来只当那是孩提时的打闹,未曾真正放在心上。“若是为了儿时的过节,我愿从中讲和,劝几位师兄弟向你道歉。”他试探道,“从此仇怨即清,也不必……”

“谁说是为的儿时过节?”那点子破事,她早拿拳头讨回来了。

“那是为何?”

“阁内上下,哪个真当我与你们一样,都是玄盾阁门人?”李明念一笑,“教你们被自己瞧不上的人捉弄,岂不痛快?”

她……她果真秉性顽劣!席韧一时气血上涌,念及李景峰嘱咐的“和睦相处”,方竭力压下怒火。“你是阁主独女,武学上确有天赋,没人瞧不上你。”他沉默一阵,终于平心静气道,“可影卫贴身保护契主,就是契主最私密的一面也得不错眼盯着……哪个正经人家的姑娘愿当?你出身既好,自能得个好夫家,习武防身便罢,何必非要寻这份差事?”

“阁中可有规定女子不得当影卫?”

“没有,但……”

“那轮得到你们操什么闲心?”她再打断他。

席韧一噎。

“我知你心有不服,只恨自己是女儿身。”他道,“但即便你成了门人,还成日作男子打扮……”

“不梳头便是作男子打扮?难道西太族满头辫子的壮汉尽是娇娇少女?”李明念只觉好笑,面上嘲讽愈浓,“我两条腿即可揍到你们屁股开花,如是还羡慕三条腿的,才当真成了笑话。”

什么三条腿?席韧拧眉细思,脸颊倏红。

“你——”他瞪眼欲骂,奈何脑中空白一片,只得叱道:“粗鄙!”

“哈,我还嫌含蓄了。”她嘲弄说,“所幸要比‘最私密的一面’生动。”

这话无耻至极,便是席韧明知她有意挑衅,亦按捺不住心头激怒。“好,我同你比。”他攥那竹片入手,“但你要答应,若我赢了,从此不论我是否在阁中,你不许再找剑阁弟子的麻烦。”

“尽讲些臭条件。”李明念不屑一顾,轻抛竹片一捉,“三日后,巳时一刻。”

既成目的,她再未多瞧他一眼,抽身而去。

-

两日后,距春考仅余三天。

未至午时,学堂风气躁动不安,众人尽无心听学。“今日讲学便到此为止。”如前几日般早早合上书卷,杨青卓立于讲台道,“时辰还早,老夫恰有一事安排。”

他喉音和缓,却威严自在。百十双眼睛陆续望来,台下嗡嗡声渐息。

“春考在即,老夫梳理文卷,深感近年通过考校者为数不多。学堂历年学成者屈指可数,想来也有不设内外舍之缘故。”待堂内鸦雀无声,杨夫子才缓缓继续,“有鉴于此,老夫今年推一新法,以前次春秋两考为据,将在学者分作甲乙丙三等,取甲等一人、乙等二人及丙等四人为一伍,扶帮互助,共勉共进。”

他尽览众弟子茫然面孔。

“为查此法效用,今秋考校放榜只取各伍中绩,而无伍内高低之分。”

底下登时哗然一片。

“又不是从军,分什么伍啊?”

“就是!甲等都是些官贵,那些丙等的……若考差了,他们还不得打起来?”

学生交头接耳,大多愁云满面,叫苦不迭。许双明呆坐案前,懵然迂久,乍地醒悟,扭头直瞪向前方的周子仁。那小儿背对他端坐席间,实不知脸上是何神情。

“夫子,分伍也罢,秋考取中绩却是不公。”有人起身道,“各伍七人,丙等有四,取中绩无非是矮子里拔将军,又置甲乙两等学生于何地?”

杨青卓将书卷搁置一旁,神色不改。

“秋考原非正试,学堂各循其法,为的便是来年春考,众弟子皆学有所成。”他道。

印博汶拍案而起,怒形于色。“不是正试,便不嫌丢人了?且不说乙榜上大多为平民,丙等皆贱奴,原就不得入县试,过了春考又能如何?”他右掌一摊,转向学堂一侧那些捉襟见肘的贱民,形色咄咄逼人,“夫子大可问问他们,有几个愿来读书,又有几个把春秋两考放在眼里?教我们为这等惰怠之辈牵累,公理何在?”

“学堂非家塾门馆,所授在乎筑基而不在乎进深。学有余力者相助力不从心者,温故而知新,亦属进学之道。”杨夫子却泰然自若,“况且,老夫这学堂的规矩早已言明,博汶若有异议,自可向官署申诉。”

申诉若能奈他,那里还容得他放肆这许多年?印博汶积怨已久,当下怒火中烧,竟摔了砚台拂袖而去,引得廊前仆从鱼贯跟上。

直待那杂乱步声远去,一旁申相玉才不疾不徐起身,朝夫子躬身作礼。“夫子既有决意,学生们亦不敢妄言。只是同窗中居县府者不在少数,来往多有不便,遑论相助同窗。”他恭顺道,“还望夫子体谅,免我等入伍,或另寻他法。”

“相玉之虑,老夫亦有考量。”杨青卓从容答道,“春假时,老夫已在镇上觅得数间居所,尔等尽可暂住于此地,又或另拜师门。”

末尾四字轻描淡写,却分量十足。

“相玉明白了。”申相玉闻之不动声色,只拱手施礼道:“既如此,学生再无疑义。”

余下的纷纷议论午时方歇。

许双明着意盯紧前方,待夫子离去便爬将起来,径奔上前,急坐席上。

“你跟夫子说什么了?”他一拍书案问道。

周子仁正盖上书匣,忽听得他没头没脑的急问,不禁奇怪。

“什么?”

“装什么蒜!嘶——”许双明张口欲骂,谁想牵动下巴伤处,痛得倒抽冷气。不远处的张祐齐瞧见他动作,只怕再生事端,连忙跑来拉他道:“大哥,你才拆夹板,还得养几天……少说几句。”许双明端着下巴摇头,横肘顶开二弟,恶狠狠冲面前小儿追问:“夫子这着是你的主意罢?”

“大哥,你胡说什么——”

“若我说不是,双明大哥会信吗?”一道稚声截住他的话。

此话一出,便是张祐齐也看向周子仁,惊疑不定。这小儿却仿若未觉,双手仍旧抱着书匣,只管迎上许双明瞪视,等一个答案。

“自然不信!”许双明断然道。

周子仁神色平静,显是早有预料。“所以,双明大哥只信己所信,我的回答并不重要。” 他起身背上书匣,待许双明惊愕的脸视若无睹,径自行礼道:“阿姐来接我了,告辞。”

这小儿怎么回事?邪祟上身了?

见他礼毕要走,许双明忙腾地起身去抓:“等等,你什么意思——”手伸到一半,腕子竟教另一只手钳住,再难进分毫。

“你什么意思?”身旁有人冷冷反问。

本章可用BGM:喵步小雨中-Cracks Invisible(佚痕)

李明念:忍了两年,终于可以搞事了.gif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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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刹那无常(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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