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可瞧不出来。”小二眉毛抛得老高,压低声道,“尽是些刀尖上走的,功夫可厉害呢!我瞧着那一位生得人高马大,走起路来竟鬼似的没声儿,凑近也听不着呼气,吓死个人了。”
食指朝他额角一戳,孙媒婆笑骂:“你个没见识的!咱县府习武的还少了?那武艺高强的不个个儿都这模样?”她眯眼再瞄楼上,“那上头那个呢?”
“那是个家里头的,自是没功夫在身上。不过……”店小二欲言又止,转而讨好咧嘴,“您眼力好,一瞧便知。”
孙媒婆一笑,从袖袋摸出一粒碎银,塞他手心道:“上些好茶点来。”
细眼立时弯作短线,店小二接过钱,撒腿往后厨去。
孙媒婆独伫梯前,手揉扶栏思量。按说申小公子这桩亲是个香饽饽,可偏姑娘家在玄盾阁,县府媒婆一听要上那南山高墙里提亲,无不吓得魂飞魄散,左右推脱。孙媒婆自恃胆大,接了这烫手山芋,未想申县令鳏居多年,内宅没个主事婆娘,她与那申府管家一来二去地吃茶,竟未吃出半点内情。这两眼一抹黑,要怎么说亲?难不成还独个儿跑去玄盾阁那刀山火海打探?
是以她今日得信赶来,便是为探李云珠口风,孰料恰逢虞二爷闹的这一出。那阁主夫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知见了这阵仗,可会吓晕在雅座?
也该她倒灶,竟撞上虞家那小矮个儿。孙媒婆提脚上楼,心中暗笑。这虞老二性情暴烈、爱出风头,院里原也有得宠家奴,赏过主家虞姓,前些年却逃走一个小的,躲进玄盾阁当了门人。坊间便传起闲话,道那虞家二爷至今未娶,竟是好狎男童的缘故。虞老二尽失颜面,当即上南山索人,几次三番不成,便与玄盾阁结下仇怨,非但待南荧人再无好脸色,更同那玄盾阁势不两立。
想到虞老二那恨得牙痒的模样,孙媒婆心底痛快,脸上亦不觉喜气洋洋。他这一闹,倒替她省了事,唬那阁主夫人一场,不怕她拿架子。
二楼仅一条回字长廊,雅座无门,以屏风隔开,站立梯口一望,自一览无余。孙媒婆一眼寻见那孑坐窗畔的女子,忙端笑上前:“唷,不怪今日雅座清净,原是李夫人在此镇着。”正听得小二步声,孙媒婆径自落座对席,“一早听闻李夫人针线出众,今日有幸遇见,必得请夫人吃上一壶好茶才是。”
她说得热闹,对面女子却浑无回应,只手捧茶盏,垂眼凝看窗外街市。店小二摆上茶点,孙媒婆乘机循她视线外觑,但见烈日灼灼,茶楼前人流枯出一眼平地,那虞二爷霸横其间,脚下家奴滚作鞠球,斥骂哀叫依稀可闻。孙媒婆一哂,又看对席女子一身竹青色深衣,料子普通、衣缘素净,脸上未施粉黛,松绾颈后的垂髻更无钗簪,便笃定她见识短浅,算不得甚么人物。
“李夫人少来县府,想必也不识得我这酸婆子。”待小二退下,孙媒婆才迤迤然开口,“敝姓孙,当了数十年红娘,也算这县府叫得起名号的媒婆。”
茶楼前街市喧嚣,那家奴抱头滚嚎、额前见血,脸膛躲开跺来的鞋底,胸膛又迎上踏去的脚跟。路人行走匆匆,无人顿足停看。李云珠漠然俯望,耳旁女声笑语依旧:“都说李公子长在夫人膝下,如今武艺高强、气度不凡,我便知夫人教养得好,李姑娘也定是品貌俱佳的。”
那踢人的终于力竭,掐腰喘几口大气,再挺直四尺身板,招手唤去一名牵狗随从,耳语一番。倒地的家奴痛苦呻吟,无力动弹。
“……这话说回来,李公子拜在杨老夫子门下,与申家公子也算同窗,想来两家亦曾往来。不知李夫人可见过那申小公子没有?”
牵狗壮汉取下腰间葫芦。铁链哗啦响动,五条恶犬趋步欲前,口角涎垂,虎视眈眈。
“婚事两家已商定,今日唤你来,是教你认脸。”李云珠启唇,目不转睛瞰那下人拔开葫芦木塞,“待定下日子,你随下聘的一道来玄盾阁便是。”
葫芦里汤水荡着肉沫,尽数泼洒在那家奴身上。另几名汉子也牵狗上前,才迈出脚,便教那争相扑出的恶犬一拽,险险扎稳下盘。如熊的饿狗冲肉香竞扑而去,涎飞爪舞、撕咬呜吠,惊嚎渐淹没在肉绽骨裂的吞食声间。
行人惊呼,只那四尺男子得趣大笑,抚掌作乐。
“便是走个过场,老婆子我也不好闭眼保媒不是?”止顿许久的女声再起,交缠在那链响和吞吃声中,如木坠海,沉沉浮浮,“这虽说是抬妾入门,不似迎娶正妻大操大办,却也关乎两家人脸面。申家公子我已瞧过,那是卓尔不群、一表人才,这般品貌家世,想来哪怕纳妾,也不好随意捡个猫猫狗狗的。”
五条凶犬狼吞虎咽,微张的毛发溅上脑浆血花,撕扯那家奴腹开肢断,肝脑涂地。行经近旁之人纷躲开来,一时人潮阻滞,熙攘难前。街边商户闻声探首,窥见人头攒攒,黑压压一片。
“至于李姑娘……呵,纭规镇到底偏远,我未曾有幸一见,确也不便说嘴。只是出身摆在那儿,若再有个万一,申家怕也不会容人。”
鱼贯而来的官兵高声呵斥,破开人墙。那四尺男子敛住笑,一挥右手,示意下人将狗拖开。
“李夫人莫嫌我话难听,寻常人家的姑娘当妾,教人休了还可带嫁妆回娘家,不过名声难听些,倒也有再嫁的。可令爱么,莫说嫁妆,便是人,那一进门也成人家私产。若是……”孙媒婆话音一顿,语意含笑,“便只一个或打死,或贱卖的下场。”
四尺男子与兵头笑语交谈,一拍那兵头铁臂,即领下人和狗离去。
“……到时莫说李家颜面扫地,我这媒人脸上也不好看呀。”耳侧女声笑叹。
观望的人群教官兵骂退,残肢掼进麻袋,余下一滩深血碎肉。唏嘘浪平,人潮复涌。
李云珠转过脸,目视对席的媒婆,面无喜怒。
“你若知本分,自有你的茶水钱。”她道,“若嫌多一条舌头,也自有人替你料理。”
孙媒婆僵住笑,粉匀的脸阵青阵白。“夫人之意,老婆子已心中有数。”少间,她紧着喉咙出声,起身冷道,“既如此,今日便就此别过罢。”
放下手中茶盏,李云珠重看向窗外。
“茶钱已付,你自去。”
对面牙响片时,步声远去。李云珠静坐窗前,看路人一不留神踏进血泊,惊跳起来。那人龇牙咧嘴,蹬腿甩去鞋底鲜血,再跺一跺脚,绕道离开。
孙媒婆板着脸下楼,听见小二招呼亦权当不知。她大步走向门前,忆起李云珠那颜色寡淡、眉眼冷寒的脸,不由狠劲一提裙摆,跨出门槛。“给你三分颜面,还真当自己太上皇了?”孙媒婆挤眉低骂,思及那一粒碎银,更觉肉痛,“自个儿也是贱奴一个,糟践贱奴敛财,买卖人命得几个臭钱,倒摆起谱来!也不看看脸上那字!呸!”边说边敛足,朝几步外那滩猩红血肉啐上一口。
她急于出气,忽又记起什么,扭头往左旁一看,果见那游侠模样的女子还闲坐凉棚下,正似笑非笑瞧她。这外乡来的怎这般不识趣!孙媒婆暗自恼恨,忙重整笑颜,抚一抚髻间发钗,转脸悻悻而去。也罢,她想。忍下这口气,不与钱财过不去。
街头巡兵正张贴告示,闲人围聚议论,孙媒婆看见便也凑上前。定睛一瞧,墙头糊的是一排缉捕令,画像上戈氏贼人个个儿面容粗野,削发及肩。
“县里南荧人都蓄发,这戈氏倒怪,尽是些断发的。”一旁有人闲话。
“有甚可怪?县里头南荧人蓄发,还不是与我们学的?”孙媒婆凑趣道,“原就是些山林蛮人,那里晓得什么‘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图个凉快罢了。”
众人哄笑,谈兴不尽。
李云珠踱出茶楼时,缉捕令跟前的乡人还未散去。她远远瞥上一眼,倏尔回过头,朝凉棚下饮茶的女子望去。那人生得高大,身形眉眼皆似西太人,却未编发结辫,布衣素簪、风尘仆仆,手边置一团包袱,腰侧悬一柄长剑。她对壶饮尽剩下的茶水,扬声唤来小二,大手自包袱内掏出一锭金,笑扔给小二道:“去,这县府哪家酒最好,你去替我买一瓮来。要真是好酒,还有你的赏钱。”
店小二手忙脚乱接住,眼前一亮。
“是,是!”他赶忙应下,转头又钻回门内,没一会儿便疾跑而出,替那女子端上一壶热茶、两盘点心。他满脸堆笑,小心翼翼将那热腾腾的点心推至女子跟前:“女侠再尝尝这茶点,不出一刻,小人定给你送好酒来!”
茶楼前人来人往,路人见李云珠伫立道旁,无不频频回首,觑看她左颊刺字。李云珠浑不在意,兀自默立原处,目光落向那女子的剑。那是把皮鞘铜柄的旧剑,剑格无宝饰,只剑柄红纹缠绕、形似烈焰,未显异样。
“我这是教小辈差遣上了,肝火正旺,就等这一口好酒。”那女子不察旁人目光,只脸上带笑,眯起眼告诫茶馆小二,“你可不许蒙我,否则有你的好果子吃。”
店小二连呼不敢,又胡说一通吉祥话,跳过凉棚外那滩秽物,火急火燎去买酒。刺人的视线终自移开,带剑女子径饮一盏香茶,直等那青衣女子气息远去,才抬手搭上微颤的剑柄。
“急什么?”她贴着茶盏喃喃,“早告诉过你,畜生才不挑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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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分合(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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