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分合(十四)

“相玉以为呢?”

申相玉恭施一礼。“博汶所言在理。”他答道,“且元朝一统五族,国都神封物阜民丰,土木、水利与文化皆盛极一时,后世无不瞻仰,天下有识之士亦心向往之,更志在复其风光。可惜元朝史料多灭失于战乱,惟此图作成于亨朝初年,已近神封盛时,多有考据,不失为人界盛世之遗迹,是为‘古都灭,景犹存’,人可非,物却是。因此相玉以为,此图之重在乎技法之妙、用材之珍,更在乎其为人族繁盛之证。”

“相玉兄所言甚是!”印博汶拱手致敬,铁脸一转,得见夫子亦面现赏识之色。“子仁初来学堂时,亦曾细观那神封古都图。”杨青卓手捻银须,转向身后小儿,“当日老夫问你可喜爱此图,你却道你好奇图中古城风貌,是也不是?”

周子仁俯首恭顺道:“是。子仁见识浅薄,未曾亲赴神封,从前观风俗图画,亦只得见骑射、农桑、杂技一类,如《神封古都图》一般包罗万象的却是鲜见。”

“那你可喜欢?”杨青卓又问。

“喜欢。”小儿坦诚而答,“画中人物成百上千,观衣着形貌,五族俱在,兼有官贵四民,以及获罪为奴的贱民。纵览全卷,可见轿夫也好,乘轿之人也罢,不论是何身份、是何境遇,或喜、或悲、或惊、或怒,人人皆刻画入微。且除去人,图中还得见牛马、猫狗、鸟雀、池鱼……但凡生灵,无不自成风景,而非陪衬。”他略低下脸,“子仁喜爱这画中万物,亦喜爱画师着眼万物,无偏无私之心。”

印博汶面僵如石,杨青卓欣然而笑:“子仁心在天地,老夫自愧弗如啊。”见那小儿惭惶欲拜,杨青卓伸手一扶,面色和蔼,“不必多礼。”

环视身周学子,他眼中尽是笑意,目光落定印博汶眼底。“你三人所答皆有理。元朝之盛,原非始帝一人之盛,更非北辰一族之盛,是以《神封古都图》之盛景,亦得成于画中万物,一笔一画俱不可缺。”杨青卓泰然道,“正如公道得成于千心①,一人一命均不可弃。”

对面义正辞严,印博汶纵有一肚子言语,亦难强辩。“博汶敬夫子仁义,却不敢苟同。”他口吻犹自冷硬,“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但愿那宝图有个好去处,夫子一片苦心也不至教辜负。”胸中郁气难纾,他踢开脚边茶盏碎片,拂袖落座,再不肯多看旁人一眼。

木伏在地的家奴慌忙爬起,窸窸窣窣收拾狼藉。印博汶端坐书案前,只感胸闷气短、口干舌燥,却望那案旁茶壶不语。背后一片贱奴跪地声。

“深谢夫子救命之恩!”

“起罢。”夫子语音含笑,“师徒如父子,老夫自知尔等秉性,此事将来不必再提。好好念书,守心为人便是。”

应诺声嘈嘈切切,印博汶不必回头,自可想见他们贼头鼠脑的形状。人息渐四散,他听得那些粗笨脚步各归其位,喳喳议论掺杂其间。“你看过那幅画么?”许双明那窃语入耳,“当真有他们说的那般好?”

“从前细瞧过,我不知赏鉴,也说不出所以然。”答他的是他那奸猾二弟,“不过……画很美,方才子仁说的也确真。”

“祐安平日里拿枝子划拉,我瞧着也画得有模有样。”那许双明便嘟嘟囔囔,“要买得起纸布便好了,不定祐安也画得甚么传世名作。”

蠢奴涂鸦,也敢比拟传世名作?印博汶冷笑不止,更嫌奴仆脏臭,自取一只新茶盏,听一串脚步靠近。“博汶兄莫与他们置气。”来人赔笑斟茶,“那《神封古都图》这般贵重,想来不论谁人珍藏,都不舍糟蹋了去。”

那端茶的手倒还算干净。印博汶接过热茶,睨一眼郁有旭傻笑的脸。穿戴齐整,也算体面。“一会儿你去通知同伍那四个丙生,自今日起,午后上你家温书,一个也不许躲懒。”印博汶饮一口茶道。

“啊,啊?”那呆子讶异。

“旁人要聚众生事,便随他们去。同伍那几个却休想惹事生非。”印博汶不甚耐烦,“我可丢不起这人。”

“博汶兄说的是。”郁有旭明白过来,却更是坐立不安,“只是……我家?”

少年自碗缘瞪他。“怎么,你想让我去贱奴那脏地?还是想教贱奴污了我印府大门?”

“不是,不是……”对方竟结巴起来,“但……但是我……”

眼看他畏畏缩缩,印博汶耐性尽灭,重重一搁茶碗,振出半盏滚茶。“扭扭捏捏,半天不成言语!你是有何隐疾不成?”他怒斥。

“没有,没有!”那呆子慌里慌张,终于捋直舌头,“我这便去知会他们!”

①:千心为忎,古同“仁”

说起来,我很喜欢阿念问起夫子为什么要帮南荧人时,杨夫子答的那句“吾知世事如此,却恨世事不应如此” 。

“知”是后天对客观现实的认识,“不应”则是主观的价值判断。杨夫子这一生先从医,后从政,然后又辞官到西南开学堂,其实每一次转折都源于一种强烈的无力感——从医时,他发现自己所处的环境里,几乎每一个人都有一些根深蒂固的残忍愚昧的观念,这些观念阻挡在他行医救人的路上,荒唐可笑,却实实在在令他救无可救,只能眼看许多人死在自己面前;从政时,他发觉在权力的漩涡里不仅要把人分个高低贵贱,还比这世上任何一个角落都轻视性命,而恰恰又是这个漩涡牵一发而动全身,影响整个人界的命运……可他无能为力,他连自己珍视的侄女都无法挽回,何况动摇旁的任何人。比起他自身的意志、他主观的价值判断,这个顽固的世界实在太强大、太不可撼动,因此他恨不了旁人,更恨不起这世道,最终只能恨自己——恨自己无能,也恨自己明明无能,却无法甘心,无法顺从。

正因为这种恨意难得消解,他才必须走下去,必须竭尽所能。因为这恨意始终指向自我,只有自我可变,也只有自我可解。

在这方面,阿念其实和杨夫子很像,甚至有些殊途同归。所以她听懂了。

不过阿念和杨夫子还是不同的。就像答这话时,杨夫子其实一直站在白日的街头,通往目的地的路虽窄,虽曲折,虽有许多岔口……但不论路途还是目的地,都始终光明而清晰。而阿念,就像与边士巍夜谈那会儿,她一直站在黑夜下的玄盾阁里,放眼望去,脚下漆黑一片,只有山脚一盏危悬的孤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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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分合(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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