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凡骐缠紧那肿痛的脚踝。“可总要分辨是非好歹罢?”他许久才道,“再说了,比之性命,有些东西原当更要紧。你看史书上那些英雄名士,哪个不是为着大义名节而死,才流芳百世的。”
“那是自己的名节和性命,又不是旁人的。”许双明道,“我们怕家人丧命,你怕名声受损。难不成你要说,你们的名声比我们的性命要紧?”
邱凡骐再次红了脸。
“我不是那意思!”
“我知道。”少年又说,“你要真这般想,我才懒得同你说这些。”
噘起嘴给伤处扎上结,邱凡骐仍有些不快。
“我便是觉得,人不该见死不救,好心人也该有好报。”
“谁不想啊。”许双明晃着腿,“可惜我们这样的,在许多人眼里连‘人’都算不上。”
邱凡骐还垮着嘴角,却只将那药罐递回去:“多谢。”
对方伸手接过,忽生一念:“欸,鲁老爹常给人看诊抓药,那他那儿有寒水石么?”
“这我得问鲁老爹,我不识这些药材。”
“那你替我问问。”许双明家怀道,“家祯他祖母要那寒水石治病,镇上药铺是郁家开的,怕是不会卖给我们。鲁老爹那里若有,我明日便带药钱与你。”
怎的又给他找事?邱凡骐满心不情愿。
“我还要抄书,没工夫帮你。”
“那你告诉我鲁老爹住哪,我自去。”
“不成!”他脱口拒绝,奈何急思半晌也没个正当托辞,只得甩手一拂,“罢了罢了,我替你问便是。”
“谢了。”挪腿碰一碰他胳膊,许双明笑道,“你人好,也会流芳百世的。”
耳根顷刻滚烫,邱凡骐扭头抢辩:“谁要流芳百世了!”
廊上少年早一骨碌爬起来,嘻嘻哈哈逃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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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已托请邱凡骐帮忙,这日散了课,许双明还是溜上北山寻药。
寒水石多长在涧流顽石间,流水积年累月冲刷,数十年方从石中剥得一尖。许双明找到山涧,蹚水摸寻大半时辰未果,恐天晚有变,才折往常去的竹林,欲砍几节青竹回去。手斧仍藏在那兔窟里,落雨时浸过水,掏出来有些滑手。许双明扯起衣摆擦一擦,蹲洞旁试割两把野草,见石斧还算称手,正要起身去砍竹节,便听背后骤响一道女声:“兄台。”
少年扑的一跌,险些倒栽兔窟。他身后那人眼疾手快,拿他后领一提,将他抢回地上,近摔个臀股开花。不及喊痛,许双明翻爬起身,匆忙背手挡住石斧,始觉这情状眼熟。
一抹火红颜色扎在眼前,亮晃晃一动,竟说起话来。“兄台莫惊,我并无恶意。”它道,“适间路过此地,我观兄台手中石斧趣致,细一查看,正是我久觅之物,是以冒昧前来问价。”
许双明勉定心神,看清那颜色不过一领斜襟窄袖的红衣,再一细瞧,才知跟前站个纤挑少女,面若梅瓣,肌骨莹润,两汪盈盈秀目,一双黛青柳眉,虽身立林间,笼进斑驳树影,却浑不似凡人。他怔看片晌,忽觉出她穿戴实在金贵,锦裁的短衣襜裙,袖缘襟口尽滚着金线,露一截雪白手腕,圈一管镂空银饰,胸前一帘蜜色黄翡,耳坠绿松南红串,赤绒绳织缠乌黑发辫,银丝掐的祥云嵌榴石、珍珠悬饰额间。
这些贵重石头,拆开他都曾见申、印二人佩戴,可如此缀饰一身,还是头一回见。
倒似传闻中的东岁族人。瞟向她腰侧那柄青鞘描金的长剑,许双明迟疑一番,拿出身后手斧:“你要买这个?”
“不错。”那少女颔首,眼望他手中石斧,端的一副郑重神态,“这是块极佳材料。”
材料?许双明狐疑。这姑娘瞧着貌美非凡,脑壳却仿佛不大好使。他不愿惹事,干脆回绝:“卖给你,我使什么?这样的石头山里遍地都是,你自己再寻一块罢。”
“山中多有此石,兄台手里这块却独一无二。”对方却道,“若我眼光不错,兄台与之相与已十年之久。”
心头一跳,少年弓身半退。
“这也能瞧出来?”
那姑娘微微一笑。“石头也自有其语言。”她解释,“它随兄台十年而未染血腥之气,近人且纯净,是块难得的好材料。这半年我遍寻西南各地,实是头一回遇见。”
言讫,她抬臂抱拳。
“若兄台愿割爱,我定好好……”
“你出多少钱?”许双明打断道。
对方顿思数息。
“五十金。”
“成交。”他一口答应,伸过一只手去,屏息盯住她,“钱呢?我要散钱。”
“兄台稍候。”那姑娘也痛快,解下腰间钱袋,掂量一番分量,又自衣襟内摸出几张银票,“我身上碎金不够,不知可否以银票相抵?”
“银票都是大数,我这身份可不敢用。”
“那……”
“罢了,这些也够了。”许双明动一动五指,佯装从容模样,示意她交出钱袋。他心跳得极快,便是上回教李明念架刀颈上,也不曾跳这样快。莫说一金,他这辈子连一银都未见过!
钱袋终于稳落掌心。许双明按捺狂喜,一厢留神对方举动,确认袋中尽是大豆般的真金,便递上石斧:“拿去。”
那姑娘展颜,青葱似的五指轻抚斧面,竟又道:“既如此,我还有些散碎银子和铜钱,也尽付与兄台。”她扯下状似香袋的剑穗,似恐他推辞,抱拳敬作一礼,“买卖有信,请兄台务必收下。”
单那香袋便卖得五吊钱!许双明强整辞色,假作勉强道:“也成。”
钱货两清,皆大欢喜。那姑娘取一方丝帕,仔细将石斧包裹,转身要走,却又倏尔止步。“对了,敢问兄台,对面山上可是玄盾阁?”她侧过身问道,“那阁中高楼屋舍,一贯如此布局么?”
原正苦思要藏金何处,许双明闻言一顿,重又端相她。生得这模样也敢独行山中,且身带这许多钱财……不定功夫比李明念还厉害。
“你问这个做甚?”
“只是对那排布略感熟悉,却难记起曾在何处见过。”
红衣少女对答坦然,鹅脂般的脸庞双瞳澈润,神采清清,不现丝毫邪念。“……自我记事起便是这布局。”少年于是道,“听闻是个**阵,入了内,再莫想出来。你若惜命,最好不要擅闯。”
对方轻笑,拱手相谢。
“多谢兄台提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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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天高山青,许双明藏好金银奔下山,脚底踏风般轻快。
乡居外巡兵已撤去大半,他躲过守卫,穿镇北曲折的窄巷南去,直跑向娄家栅居。正近官兵上门清点男丁的时辰,镇南人户大多门窗紧闭,街巷间原该静静悄悄,沿路却闻多处吵嚷,不知哪家鸡飞狗跳。
许双明心中生疑,直到遥遥听见熟悉的喉音哭喊,才悚然一惊,急奔近前。娄家凋敝的小屋前闹哄哄一片,近邻聚作一墙,抻颈缩脑地围看。两名官兵闯出门来,一人扯拽个干瘦少年,另一人则拖一口干瘪麻袋,对着前方挣挫的少年叫骂踢踹。“莫拖——莫拖!我背她走!我背她!”那少年红着脸哭嚷,使劲腾扭胳膊,要扑向地上的麻袋。官兵贬解不动,只好松开他呵斥:“动作快!磨磨蹭蹭半天!以为爷闲得紧哪!”
少年扑跌在地,忙手脚并用,爬向断后的官兵。对方手一甩,便将那麻袋扔到少年身上。
气喘吁吁跑近,许双明瞧得清楚,那官兵手上哪里是甚么麻袋,分明一个骨瘦如柴的老妪,歪歪扭扭撞倒少年身前。“家祯!”许双明疾呼,扭动身子要挣出人墙,却让一旁邻家老爹拽住,直摇脑袋。
祖母已不省人事。娄家祯勉强扶起老妪,听见呼喊才转过脸来,眼眶通红,满面汗泪。
“双……”
那官兵却朝他腰间一踹:“嚷什么嚷!快走!”
娄家祯一个趔趄,咬牙忍住泪,颤着腿背祖母起身。眼看官兵要将人带走,许双明不顾邻居拉扯,撞开人墙便冲上前去,半拦官兵跟前:“两位官爷,这是出了什么事?他们两个要去哪里?”
“我们办差,还要跟你解释?”在前的那人将他一把推开,“滚开!”
许双明重摔一跤,复又滚爬起来。“官爷——官爷!”他扑带跌追近前,“老人家还病着,求二位行个方便,起码告知所为何事——”
官兵充耳不闻,只顾对那祖孙俩推搡赶骂。
“可还是为的药田那事?官——”
脚下教土堆一绊,许双明不及喊句整话,人已栽倒地上。他撑肘半爬起来,眼前阵阵发黑,浑身旧伤生疼。官兵的催骂声已远,许双明挣不起身,只觉什么东西硌在前臂底下,硌得他力软筋麻。他半天才想起来,袖袋里还装着几粒碎银,足够买半年的寒水石。
“大哥!”有人扑跪近旁,使力将他扶起,“他们说什么了?为什么要带走家祯大哥?”
许双明喘着气,自黑雾间看清二弟的脸。
“他们、他们不肯说……”
“是突然闯进去,吵吵闹闹一会儿,便将人拖出来了。”旁边的近邻插嘴。许双明听进这话,却好似没听见,汗津津的脸空白茫然。见大哥也慌了神,张祐齐咬紧嘴唇。“夫子——我们去寻夫子!”他想到,“夫子今日留子仁看脉案,现下定还在学堂!”
呆坐地上的少年怔愣一阵,猛然清醒过来。“对……对!”他急拉住二弟胳膊,“快,去找夫子!”
第五章结束。
我永远喜欢平凡弱小却善良的角色。强大之人活出精彩的人生固然吸引人,但能给自己和他人带来力量的永远是普通人不经意流露出的善意,还有那种努力生活的姿态,以及对或平淡、或艰难的生活的热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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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分合(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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