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念缩开脚,直忍住没瞪他。
“我没为这事怪他。”她干脆道,“自己想要的东西,本就该自己争。”
周廷晋大笑道:“好!丫头还挺有骨气!”他抱臂往后一靠,重又打量她一番,“不过你们女子想脱去贱籍,原也不止这一条路。将来嫁个非贱籍的好儿郎不就成了?也不必连累后代都刺上这印记。”他摸摸自己干净的左颊,示意道。
李明念冷下脸。
“那也只是后代脱了贱籍。”她道,“我自己呢?”
“有夫家护佑,是不是贱籍又有何分别?”周廷晋顽笑道。
不料这话触及李明念逆鳞,她顿时面冷如冰,许是见他太没架子,竟别过脸去再不出声。周廷晋见状大笑:“生气了?”他确是毫不介怀,只感慨道:“小丫头性子犟,跟你娘一路脾气。”
皇城渐近,车外嘈杂远去。祭天仪式未时方歇,圣驾日晡回銮,宴飨群臣要到日入时间。京官们入宫即至神庙朝拜,李明念也随周廷晋前去,猫在殿外梧桐树上瞧了几眼。皇宫神庙状如尖塔,殿门处两座青龙石雕盘柱交尾,额坊浮雕层层描金。方形窗洞四开,她得见青龙神匡明的神像供于殿内,螓首高入塔尖,人身龙尾,雌雄莫辨。香烟袅袅,日光熏眼。殿内壁画环抱神像,光色暗淡,上下左右似有情节相接。李明念细细辨认,画的约莫不过青龙成陆的传说。
午间太平殿设宴,朝臣毕集,使节列席。周廷晋左右皆是呼吸粗沉的草包,推杯换盏不断。见他忙于吃酒应酬,李明念便从他席上偷几块白肉胡饼,又悄悄躲回房梁上去。丹墀间宫人步履不绝,大殿中舞女水袖翻飞。她兴致缺缺,口叼胡饼细察周围人息,果真发觉有内功高手身居殿内。至于根基最为深厚者……李明念望向下面开怀畅饮的周廷晋。“怎么今日不见周将军把小公子带来啊?”她见那肥头大耳的草包凑近去,笑盈盈要给他添酒,“我儿近来长进不少,还想向小公子讨教两招呢。”
“谢大人笑话了,我那小儿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那里比得上您家小公子啊?”周廷晋奉上酒杯,满脸堆笑,“至于讨教吗,鄙人不才,今日倒是很得空。不如等晚间宫宴散了,我上您那儿去和小公子切磋切磋?”
对方哈哈干笑,忙仰头痛饮一杯,又把脑袋缩了回去。
舞女们腰肢款摆,徐徐退下舞台。数名乐女抱琴鼓拾级而上,个个儿低头耷脑,脚下碎步紧张。梁上李明念一瞥,口中咀嚼稍顿,目光不觉追上去。这几个乐人还是少女模样,素银发钗插在飞仙鬓里,身上宫服单薄艳丽,面上眉眼惊惧惶恐。她们身段干瘦、肤色微深,虽顶着中镇族人的妆容,亦掩盖不了左颊刺字和修长手脚,一举一动浑不似舞女娇小动人、弱柳扶风。带着乐器的很快落座,余一人僵立台上,手持檀板,神色恐慌。细瞧她粉黛厚施的脸,竟好似未逾十岁。
箜篌弦动,琴筝和鸣。筚篥乐声悠远婉转,抚平殿内杂乱声息。少女合眼叩板,颤声轻唱:“天涯客里秋容晚。妖红聊戏思乡眼。一朵醉深妆。羞渠照鬓霜……①”
她肩项紧绷,清妙歌喉却至轻至柔,甫一开口便教台下宾客纷纷侧目。李明念对音律一窍不通,但听音乐交叠美妙,也知这是上好的歌声丝竹。
“看这几位乐师眉目,倒像南荧族人?”底下有人道。此人喉音朗润,李明念循声望去,只见一年轻男子端坐席间,锦衣华服,腕间金饰累如护膊,非但耳穿金环,连头顶发冠也是金镶玉的式样。但瞧这琳琅满目的打扮,便知他是东岁族人。怪只怪在东岁一族兴佩剑,这人腰间却佩横刀一柄,与他冠玉般的面孔极不相称。
“正是从西南鹤口县买来的。”左首的马面官员面色潮红,浑身酒气,“这些个乐妓不好养,若是生在阳陵,凭你如何调.教也没得这般技艺。就像那河鱼,总得上河岸挑渔民新鲜打捞的才好。”
台下贵宾谈笑欢畅,台上歌女词唱哀幽。
“开时谁断送。不待司共花。有脚号阳春。芳菲属主人……②”
那相貌清俊的东岁人独饮酒一杯,未与旁人哄笑。
“从前只道南荧族人野蛮,却未听说还有这等技艺。”他平淡道。
“苏使节远道而来,有所不知。西南也就日月州的鹤口县出得了这种货色。”他右首那人倾身笑道,“只因鹤口县挨着滕氏一族的地盘,那些个贱奴怕半夜与蛇共枕,自然打小就得学一门技艺防身。”
“滕氏一族?”苏使节道,“就是那传闻中能以笛音操控虫蛇的部族?”
“不然还能有谁。”马面官员打一个酒嗝,语带轻蔑,“太.祖打天下那会儿,南荧各部族便尽出些邪门招数。若非滕氏一族有这驱使虫蛇的妖术,西南沿海一带也早入我们大贞囊中了。”
右首那人举杯探身,酒洒前襟。“西南边境与妖界接壤,‘妖术’一说也未必空穴来风啊。”言罢,他又与那马面官员齐声大笑。
一曲终了,乐女们垂头行礼,陆续下台。她们成列自殿侧撤出,脚步紧凑,即便怀抱沉重乐器亦不敢逗留,更不敢抬头。后席一锦袍老汉摇晃起身,手提玉石腰带,往行经他身旁的乐女脚下伸腿一绊。方才唱歌的那个走在最后,一时不防,重重扑跌在地,手中檀板摔划出去。那老汉与周围人一道哂笑,待其他乐女七手八脚要扶她起来,他又捋起袖子弯身一捞,牛拖铁犁似的拽她往偏殿去。四面席上起哄,李明念拳头捏紧,隐住身形小心跟上。
“九王爷今日怎么来迟了?”周廷晋的声音还在原处,仿佛丝毫未觉察她离开,“他精通音律,定比我们这帮粗莽汉子懂得赏鉴。”
“下关王刚从西北回来,自然是先去了太后宫里。”肥头大耳的那个促狭道,“太后娘娘可等着他的长生丹呢。”
宫服的羽纱裙摆勾在脚踝,那歌女腾腿挣扎,惹得老汉勃然色变,揪起她的脑袋掌掴上去,直打得她云鬓散乱、口角冒血。筚篥女欲拔腿上前,却被同伴红着眼眶拖住,半推半搡退出大殿。不远处周廷晋的谈笑还在继续:“神封乃元朝国都,想来人杰地灵,奇人异事也多。若哪日真教王爷寻到了长生丹,也不枉这么多年长途跋涉啊。”
李明念手扶立柱上端,躬身藏于殿侧梁顶。歌女已再不能挣扎,面上掌印拂开嘴角血迹,耷拉着脑袋,破口袋般听凭老汉拖拽。有宫人提遮布匆匆跟去,歌女的银钗掉落在地,几经踩踏,无人理睬。
“呵,什么狗屁长生丹?”另一道嗓音粗哑如公鸭,“要真有甚么长生不老之法,始帝的元朝又怎可能如此短寿?不过江湖道士唬人的骗术罢!”
眼见那老汉即将歌女拖入偏殿,李明念压身收息,手中胡饼狠掷出去。
“欸——不是也有传闻说始帝压根没死么?所以先皇和陛下才忌惮哪!”那肥头草包笑声轻浮,“否则粮仓未满,陛下何必急着北伐?您说是不是啊,周将军?”
胡饼疾冲向那老汉后脑,她眯眼等待,却见一道金光闪过,直将那胡饼凌空刺穿,钉上她身侧立柱。惊觉行迹暴露,李明念立时翻身欲撤,只听耳旁唰一声风破,又是一线金光迎面擦过。未待她看清暗器模样,身后已有拳风直取背心,劲力狠辣,势如猛虎。李明念沉身下腰,猛一勾房梁翻向隔壁立柱,见那人青袍飞掀紧追而上,便双足踩柱面一蹬,急速转避。不料对方踏立柱腾跃梁上,宽袖一甩,竟再发一枚暗器飞刺她眉心,来势之快不容她拔刀相挡。
石火电光间,一人影从天而降,单臂一搂便徒手接那暗器入掌,泰然落地。一眼辨出此人衣着身形,李明念知是周廷晋,旋即落在他背后,右手仍紧按刀柄。
“数年未见,太傅功力见长啊。”周廷晋冲梁上那人笑道,右拳一松,掌心物件已成粉末。
青袍人跳下来,灰发齐束、长须垂胸,竟是一副毫不起眼的文士打扮。他左手背到身后,目光一扫李明念脸上的刺字,捻须而笑:“原来是周将军的奴仆。”
周廷晋脸上带笑,拱手赔礼道:“小孩子顽皮,太傅莫怪。”尔后他转过身,推一把李明念的脑袋,“走罢,随我出去领罚。”
低头跟上他脚步,李明念瞥向偏殿入口,那年幼歌女与老汉早不见踪影。
殿前玉阶人来人往,宫人们进行有素,见周廷晋领着一个贱奴出来,也只目不斜视地经过。他不发一言,一路闲庭信步,走到一处避风角落才终于止步,回身问道:“知道错哪儿了吗?”
“那丫头还未成年——”
周廷晋一巴掌拍上她脑勺。
“问的是你错哪儿,不是旁的人。”
他不再嬉皮笑脸,李明念却也不肯回答,沉着脸望向别处。“进宫前我便提醒过你,皇城高手众多,轻易就能取你小命。”周廷晋严肃道,“只顾一时意气而忽略在场旁人,席上便直接动手……你是想把脖子送到人家刀口下去?”
挨训的沉默不语,依旧不肯认错。两人僵持良久,终是周廷晋先叹一口气。“罢了,带你上大殿是我欠考虑。”他捏住鼻根无奈道,“你去别处逛逛罢。记住,莫惹事,也莫走远。”
李明念转身便要走,又教周廷晋叫住:“慢着,东西拿来。”
“什么?”她停下来。
“少跟我装糊涂。”周廷晋下巴一抬,摊开手伸到她跟前。犹豫数息,李明念掏出一支发钗给他。银雕的鸟首未琢双目,有擦痕削平鸟喙,显是钗子曾重重划过地面。他默然接过,好一会才道:“我替你还给她。”
“不必了。”李明念神情淡漠,“南荧族人不戴银饰,这本也不是她的东西。”
①②:张元千《菩萨蛮·天涯客里秋容晚》
筚篥的声音特别美。
啊,周廷晋是这个故事里我唯一爱的男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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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阳陵荒秋(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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