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手勉力回握,尹宁露摇摇头。“你好好的,听我说……”她存着气,轻声叮嘱,“往后……小奚她们几个,便交托给你了。若她们想嫁,你替她们寻个好人家……若她们不愿,你便留在身边……”
“我知道、我知道——”尹宁霓捧那冰凉的手背贴脸,想要瞧清她面容,眼前却蒙眬一派,“姐姐你好好歇着,你存着气,好好调息……”
尹宁露挪动指尖,摩挲少女鬓角的湿发。“父亲欲拴住王爷……待我走后,他定会令你给王爷做填房……”她语音渐微,“切记……不论父亲让你打探甚么,都不要参与其中……你独身在王府,首要便是护好自己……”
“姐姐你莫说了……”尹宁霓低下脸,已然喉哽若塞,“莫说了……”
烛光微闪,啜泣声轻。尹宁露阖目落泪。“你性子犟……我只怕你困在此地,受不了旁人摆弄牵制……”她轻抚少女泪眼,“可你要记住……活下去,活下去才有希望……不为旁人,只为自己……”
“好……好……”
尹宁霓含混应着,蒙茸的脑袋紧贴她脸侧,一如孩提。尹宁露伸手近前,将她轻轻搂住。“去替我……取纸笔来。”她在妹妹耳旁道,“我写几个字……你定要转交王爷……”
“已着人去叫的……”妹妹哽泣,“姐夫很快会回来……你存着气,不要累着……”
“……宫门已下钥,他不会回了。”尹宁露轻搡其肩,“去罢……快去……”
少女拭泪,终依言起去。
内室安静下来。尹宁露略侧过脸,手扶沉甸甸的小腹,寻向窗棂。夜色隔挡窗外,她瘫躺褥上,从窗缝间得窥一线清月。
“还魂草……”她喃喃自语,“都是您的骨血……您怎么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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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明宇绕过屏风时,屋内独余一人。
槛窗开敞,血褥摊铺榻间,锦被、软枕垒堆一角。尹宁露拥衾半倚窗前,痴望院墙外高阔的夜穹,形如枯槁,半晌未觉人息靠近。她面白若纸,汗湿的碎发黏勾额侧,手搭隆起的腹前,仿佛仍在触抚内里成型的胎儿。赵明宇静立迂久,踏满地水渍上前,替她提起滑落臂间的外衫。尹宁露回过脸,如常而笑。
“宇儿。”她轻唤,“今日……可温书了?”
烛影撕扯她的眉眼,那双黯淡的眼瞳浑浊一团,了无生气。赵明宇默视数息,顺下眼光。
“是。”他答。
尹宁露徐伸出手。
迟疑片刻,赵明宇将手递上,凭那冰冷五指握住。“人之一生,未必能成父母……却一定当过孩子。”她柔缓的喉音道,“既也曾居于人下,原该知其所憾,怜其所伤……然这世上许多事,却反其道而行之。所以憾愈憾,伤更伤……世代不休,终无所了。”
话音止顿,似将轻叹自咽腹中。“我曾以为父母疼爱我,也曾期望丈夫珍爱我……但爱与权交缠……终究只是主宰。无论我是何出身,无论我与何人结发……权未消,此结便无解……恒悲而已。”
握在指间的手微动,几欲松开,却复而握紧。赵明宇抬眼,方觉尹宁露已移目,凝望他腰间玉佩。
“我知道……你是个重情义的好孩子。这些年,为着你生母……还有宗信之事,你一直自责……心中苦痛难当。”她略略出神,“可惜……我这一世,与孩子总是缘浅。原以为……虽未能开解你,起码也能伴你长大……尽力弥补。眼下临了了……却纵有千言万语,亦不知当否言说。”
喘吁愈重,那扶在腹前的手亦颤起,覆上少年瘦长的五指。赵明宇唇口微动,喉如石堵。
“宇儿,王爷是个可怜人……如今他已泥足深陷,回不了头了……”他听得她的声音,“可你不一样……你还年轻,还有许多机会……即便你是他的孩儿……也不该延续他的命运……”
晚风呜咽,荧烛近枯。满室烛影战栗,视野浑黄一片。
“答应我……答应母亲……切莫成为第二个王爷……”
腕间力道渐微。
“莫恨王爷……也莫恨自己……”
十指松脱,僵冷的双手滑落。少年反托在手。
霜飔扑烛,秋蝉鸣寒入窗。女子斜倚褥堆前,眼帘低垂,双瞳已散。
赵明宇泯默而伫。
良晌,他俯身向前,只手覆上那双眼,缓缓抚合。
院内人声如潮。
赵明宇跨出门槛,任外间候立的人群鱼贯而入。身周人影流动,背后遥起恸哭。他兀自东行,手攥那枚金环镶接的玉佩,恍若未觉。
“又是太子么?”脑海中有女声低询。
脚步穿过冷寂的长廊,赵明宇踏上东向小径,看月朗星稀,清辉满地。
“若你信得过,且暂交与我。我去寻手巧的工匠,不必打磨损伤,只以金丝镶连……可好?”
他步入东院石门,腰间剑触蹀躞,闷响若滴水击石。
“多谢。”那话声里现出笑意,“我定将它修好,再交还与你。”
金丝拧作的镶环掐在掌心。赵明宇敛足,四面怪石林立,影织似网。他抬起脸,仰看冰轮遮面,浩夜无边。
他孑身而立,湮没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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炭堆骤塌,火星细响。
赵世辰睁开眼,入目一盏青灯荧微。四体僵胶,他伸展双臂,略支起身,怀中罗衾滑至腹前。殿内烛光昏黄,槛窗外风啸不绝。德寿宫四季温暖,虽在偏殿,罗汉床边点着炭盆,倒不觉凄寒。赵世辰烘过手,欲熄桌几灯盏,却忽见灯座旁一朵默躺的木芙蓉。他长指略住,转而拾花在手,旋指把玩。
新粉含芳,瓣缘见蜷。拒霜之花,临冬自也凋谢。赵世辰轻捻花瓣,忆起许多年前,亦曾有一人与此花同名。
“日后……娘娘送来的汤药,请殿下千万上心。”
他记得那人俯伏在地,面容不清。
“……医者原当救人,若反而为害,则有违医家仁心。”她告诉他,“老奴做错了事……自有天罚。今日之言,只盼能弥补万一。望殿下善自珍重。”
外室一串细碎的足声近前。
“王爷。”宫人长影投格扇,“王府来人,说有要事禀报。”
花柄旋出指尖,赵世辰迎烛抬目。
宫墙巍巍,楼影交叠。站在德寿宫门前,正可眺神庙高耸,灯辉明灭。
“……二小姐夺了马,在城中抢寻大夫回来,也终究迟了一步。”传讯的小厮跪泣阶下,“王爷……王爷节哀。”
霜风过耳,赵世辰披鹤氅默立阶顶,良久无言。
阶下魏樊偷眼看去,越过哭倒的小厮,呈上怀间木匣。“此乃王妃临终亲笔。”他俯首道,“王妃交代……务必要交与王爷。”
巴掌大的木匣,只存一纸短笺。赵世辰展笺而览,内里笔迹秀净,所书不过六字。
“妾无恨,此怨了。”
廊下宫灯摆荡,推那字迹迭起影间。赵世辰默看长久,仿佛笺纸载满经文,形迹难辨。他自嘲一笑。“确是个聪明人。”他道,“可惜……良善太过,世道不容。”
胸腔间涌出一股冷意,赵世辰咳嗽起来。身后掌灯的宫人上前。
“王爷,可要报与太后?”
赵世辰以拳抵唇,喘息摇首。
“不必了。”他回转向内,“不必了……”
言未毕,他身形一晃,昏绝于地。
“王爷——”
喧哗声随风入幕。
杨婧绮自昏睡中挣脱,但听人声呼喊,履响慌奔,四处不得安宁。抓床头帘带而起,她眼前泛起昏黑,寻向帷幔间透出的烛光。
“来人——”
数道脚步挟风而至,拜伏拔步床外。
“娘娘。”
“外间何事吵闹?”
那模糊跪倒的人影俱缄口未答。
冷风灌入帷幔,杨婧绮周身一战,愈觉昏怒难当,提掌拍上床榻。
“说。”
宫人惶恐下拜。“下关王妃……今夜难产,母子俱亡。”一人抖着声儿道,“王爷听闻消息,哀痛过度,方才已晕倒德寿宫前……”
腹间气血上涌,杨婧绮屏息弯身,倒扶床头。黑雾徐散,她急吐浊息,渐瞧清花围投影案前,一枝新剪的木芙蓉插立瓶中,翠色衔绯。杨婧绮心头一震。“拿出去……”她抬高发颤的手臂,“快拿出去!拿——”
喝令戛止,她喉头忽热,登时口喷鲜血,颓倒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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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无明(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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