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因缘合(八)

身旁少年疾转过身。

“父亲——”

“念你年纪尚幼,本官权容你再答一次。”印柄瑜充耳不闻,目光只钉在那小儿头顶,“如实交代杨青卓与那些贱奴的去处,否则一切罪责皆在你一人之身!”

末音声起,周子仁已正身跪地,却神色端肃,全无惊怯。

“虽不知发生何事,但听镇长大人和有旭哥哥方才所言,似是乡中有人感染疫症,大人疑心夫子知情不报,藏匿病患,有意使瘟病扩散,残害乡民。”他声朗句晰道,“草民年幼,却已从师两年,深知夫子品性高洁,为医更仁心仁术,断不会行此为害乡邻之事。即便大人确有证据,草民也信夫子为人,如要问罪,我愿一力承担所有罪责。”

他终于仰起脸,一双乌黑眼瞳直望阶上少年,手拱襟前。

“博汶哥哥,同为学生,子仁信你自知夫子品行。若今日子仁因罪身死,还请师兄明查此案、挠曲枉直,还夫子清白。”

言毕,竟俯首至地,径拜下去。

印柄瑜颊肉抽颤,未发一语。侧旁的印博汶却目盯那小儿,眼光如炬。

“好。”一道女声响破沉默,金晗伶端坐拊掌,浑不顾旁人目光,只笑看那伏地的小儿:“力行而好学,守诺而尊贤——这才是中镇人一以贯之的气节。小公子年幼,却承先贤风骨,尊师重道,不畏义死,实教人刮目相看。”

周子仁拜伏原处,听得此言,尚自未动。

阶上那少年心气汹涌,再难按捺。“《大贞律》载有明文,平民之未成年者,触刑名而免罪。”他眼望地上小儿,“今番之事,还轮不到你一个小儿担责。”

印柄瑜横眉:“博汶!”

“父亲。”印博汶向他将身一揖,“学舍内既不见染疫贱奴,又无杨夫子踪迹,便是孤证难立。孩儿以为还不是论罪之时。”

“糊涂!”印柄瑜厉声呵斥,“哪怕暂无实证,眼下疫疾是真,十几户贱奴失踪也是真!依举告人所言,行迹最为可疑便是他杨青卓!不审这小儿,难道白白放过不成!”

耳听父亲威声震顶,印博汶闭口不言,只略侧过脸,目光剜向那凳上的少年。

郁有旭脸色惨白,身子溜将下凳,抢跪周子仁身边。“大人明察!即便那些贱奴未藏在学舍,许双明他们几个也定知内情!”郁有旭喊得嘶哑,“褚家连日空无一人,这小儿和许双明却说他一家都在田里,分明是有意隐瞒!若非知晓褚家染病,他们何必扯这个谎话!”

话音未尽,他急慌慌往身旁一指:“这小儿往常老实,那日答话却眼也不眨,一瞧便是撒谎!大人可细问当日之事,看他还有何可辩!”

周子仁却微微支起上身。“有旭哥哥所说,可是秋收宴前日之事?”不待对方回应,他又朝阶上拱手,“二位大人知道,历来秋收,乡中贱户皆须从早到晚在田劳作,是以每逢秋收月,官府也会免去清点各户男丁之定例。今岁连日暴雨,各户忙于抢收,田间更是乱作一团,人人来去匆忙,少有留意乡邻之时。”

话音略作止顿,周子仁看一眼左旁少年。“那一夜秋收宴在即,草民以为农忙已过,便去寻同窗温书。恰遇双明大哥归家,我二人同行,发现许多同窗尚在田垄,方才作罢。”他继续道,“遇上有旭哥哥时,听闻褚家也空无一人,双明大哥便以为他家也仍在劳作。随口一答,不想竟引有旭哥哥误会。”

胡说八道!郁有旭双唇僵抖,欲要争辩,却脑内空白一片。“那……那笔记呢!”他急抓住一线灵光,“许双明还拿了我的笔记,答应转交褚勇!哪怕当日不知,后边几日他寻不着褚勇,难道就不觉古怪吗!”

他身侧的小儿默了默。“此事草民亦不甚清楚。”那道稚音向阶上回答,“秋收宴后,因双明大哥前去看守粮仓,草民已多日未曾与他相见,更不知褚家是何情形。”

郁有旭还白着脸,乍听这话却喜冲眉梢。“哼,答不上了罢!”他心中得意,喉音却愈发见颤,“大人,只要再审问那许双明——”

“你这小儿倒伶俐。”印柄瑜肃声打断,双目冷冷凝看那小儿,待郁有旭竟是睬也不睬,“那许双明连日在粮仓服役,若是秋收宴当日未曾寻见褚勇,自可推说不知褚家多日无人,更不知疫疾之事。”

郁有旭哑在那里,未及理清头绪,即见身旁小儿又跪揖下去:“草民所答尽是实言,绝不敢欺瞒捏造。”

眼观阶上二人神情莫测,郁有旭慌口痴张,思绪飞转。“那日我还听见——你们说甚么‘学医’,甚么‘过去帮忙’!”他猛记起来,“这你要如何解释!”

“许是有旭哥哥听错了。”周子仁答得坦然,“虽已过去数日,草民却记得清楚,当日我并未与双明大哥谈及这些。”

“你胡扯!”郁有旭激愤大吼,惶乱中又寻看向阶上,“大人休教这小儿蒙骗!当日我听得一清二楚,他二人说甚么‘过去帮忙’,这小儿今夜又无端现身学舍,定是在那里诊治那些——”

“还敢攀扯师长!”印博汶怒声斥断,“夫子不在镇中,周子仁一个十岁小儿,学医才不过两年,如何照看得十几户贱民!”

身躯登时矮下大半,郁有旭满脸冷汗,有口难辩。

“他、他——我……”

“外头甚么事!”印柄瑜突然一声呼喝。

郁有旭又是一抖,茫然回顾,才见院门外多出个人高马大的官兵,正与那领来周子仁的官兵肃立一处,却并不答腔。

先前那官兵回话:“大人,是陈千户到了。”

各镇武卒须听令于镇长,却实由县衙节制,军报可直达县令处。印柄瑜强压阴冷的脸色。“让他进来。”他道。

陈千户阔步而入,一路目不斜视,径登上正屋门阶。“大人。”他停在印柄瑜跟前,“暂未发现病奴踪迹。属下已在镇北各街通告,严令明日午时前不得出门。虽未挨家挨户查问,应当也无人敢私藏感染疫症的贱奴。”

“不必等天亮,即刻挨家挨户去搜。”印柄瑜仍看着阶下小儿,“除去那些病奴,还要查问杨青卓的去向。他如今嫌疑最重,不可放过。”

“是。”那陈千户应下来,人却还挺在原地,既不告退,也不请令。

印柄瑜现出腻烦:“还有何事,一并报了!”

“粮行几个商户,今夜已在打听镇仓余粮之数。”对方这才开口,“眼下已墙围了镇南,只怕天一亮,消息便压不住了。”

“那便将禁令延至后日。”印柄瑜声调趋缓。

“镇里的禁令,再延两日也算不得甚么。”陈千户木着脸道,“只是送去县仓的粮草原该明日出发,耽误不得。还请大人尽早决断。”

印柄瑜再未应声,只目观地上二人,负手默立。

感察那千户长的目光又移向自己,印博汶只得向父亲进言:“下田的贱奴不知有无尚未病发者,那些粮草怕是留不得,只能尽数烧了。”

未及印柄瑜答话,阶下金晗伶便站起了身。“本是歉年,若将岁收全数焚毁,必是雪上加霜。”她道,“印大人,杨夫子再有能耐,也不至将十数户病人带出镇外。如今既已围封镇南,不若静候几日,严禁墙内乡人出户,由官府分发粮水,令医士入内定期诊看。如若再无乡民病发,今年的粮草亦可保下。”

印柄瑜乜向她。

“依金小姐之意,这些贱奴倒是一个都死不得。”

金晗伶将身一欠:“大人洞若观火,心中自有决断。”

“没这规矩。”那陈千户看也不看她,“本就是贱奴招惹病害,难不成还要让我手底的兵驻进墙里看守,再将病害带去军所么?再者说,等一日便要耗一日钱粮,要确保瘟病消散,少说也得一两个月。现下送去县里的粮草都还没个定数,那里供得这些贱奴吃喝?金小姐怕是含着金汤匙长大,还以为国帑也似你家私库钱粮一般,说发就发了。”

“此正是民女忧心之处。”金晗伶不羞不恼,只正容望阶上道,“派兵驻守,及时隔断,虽需耗费一些钱粮,却可保受灾人户为数有限。倘若仅仅围封镇南,任瘟病自行扩散,恐怕幸存者只会不足半数。”

陈千户鼻底重哼:“死的是贱民,与我等何干?”

印家父子却未紧表态。

“父亲。”有顷,印博汶出声,“无论如何,将此事呈报县府,筹措粮草才最是要紧。”

“好了。”印柄瑜神态漠然,“老祖宗的规矩,‘街有时疾,染易一户以上者,身虽无病,百日不得出户’。哪怕真要派兵驻守,也不止一两月光景。”

他转望偏房紧合的门扇:“粮草要烧,疫疾详情也要呈报。本官今夜便拟好公文,报送县衙。”

“大人英明。”陈千户总算抱拳,“属下立刻前去安排搜查。”

铿铿铁靴声离去,院内冲天的火光似也冷下来。

阶下枪尖排指夜空,周、郁二人犹自埋首跪候。印柄瑜厌看他们一眼,扬声道:“带那几个贱奴出来。”

偏房大门嘎吱敞开,一串履响经过周子仁右侧,驻步坪中。他识得其中那最轻的人息,悄抬眼帘而看,入目却是一片血肉模糊的后背。周子仁心尖一震,双目瞪睁。

“书吏也出来,令他几个画押。”印柄瑜再次下令。

又一声嘎吱轻响,正屋门扇大张,一书吏打扮的男子无声走出,手捧两打笔录,飘似的溜下门阶,将笔和其中一份递送郁有旭跟前。“签名。”那书吏低声道。

郁有旭呆趴着未动,显是浑然不知那门后还有人录供,眼瞅满页密密麻麻的字迹,竟头昏眼花,心中发怵。

“签名。”那书吏又催。

郁有旭抓起笔,颤手签下姓名。另一份笔录又无声递过来。

待两个平民画过押,那书吏才走过娄家祯身前,将那第一份笔录递给许双明,却未递笔,只掏出一盒巴掌大的印朱:“按个手印。”

虽是贱籍,纭规镇公奴也上过学堂,习过字。贱民画押按印不签名的规矩却不改。少年抬起眼皮,不去碰那印朱,伸出血淋淋的左手按下指印。那书吏的脸木刻一般,又将笔录递转向李明念,见她右手往肩头一抹,也在纸末留个血指印。

男丁已押印,同户女奴原不必再画押。瞥过张邺月红肿的双手,书吏收起印朱,退身一旁。

正屋檐下,印柄瑜昂然而立。

“瞒报疫疾之事证据不足,本官且放张家人回去。但你李明念夜闯印府劫人,与官兵冲突动武——在场数十双眼睛瞧得一清二楚,莫想开脱。这份笔录本官会送去南山,看你玄盾阁是个甚么说法。”

阶下无人动作,李明念面无喜怒,冷冷回视。

“将许双明押去东街,跟粮仓那几个关到一处。余下琐事,镇丞处置。”印柄瑜移目坪侧,“金小姐,随本官去一趟正厅。”言未毕,他已径自步下门阶,袍幅带风,独望主院去。

金晗伶回过身,与李明念交换一个眼神,随行离开。

院内仅余一队武卒,尽头两名长枪手上前,押上怔看院外的许双明,缚起手腕。他惊醒过来,回看身旁同伴,只及匆忙一瞥,便教推出了角门。

山风灌入门洞,扑得一院炬火晃动。印博汶孑立檐下,目光掠过余人。“张邺月押回镇南,郁有旭留下。”他未看李明念,只与阶前小儿四目相对,“你两个自回南山,三十日内不得出户。”

兵头唱喏,亲自提步近前,却教李明念冰冷的眼刀钉住。“我自送她回去。”丢下这话,她回向月门,“子仁。”

那小儿即刻起身,朝阶上默行一礼,退身跟上。

“李明念。”正屋前响起阴沉的低唤,“你是玄盾阁门人,更是阁主之子。再不知分寸,一心与贱奴厮混,下回可就不会如今夜这般揭过了。”

足步一住,李明念喉中冷笑。

“不以为耻,还有脸发笑!”印博汶怒道。

“我本豺狼,何须知甚么羞耻。”那人只以脑勺相对,“只笑你们冠冕堂皇,满口仁义礼信,却还不如这些贱奴有个人样。”

“一群牲畜,何来人样!”

李明念侧首,细翘的眼尾冷睨向他。

“为信为义,不顾生死——如何不是人样?”

印博汶眼光剧动,目视对方将脸一撇,领那小儿跨出门砖,消失在月洞门外。

“大人……”阶下兵头揣量他神色。

沉默数息,印博汶启口:

“跟着,确保那女子回了镇南。”

那兵头得令,领上半队武卒速追而去。院坪空出大片,候在正中的郁有旭顿如出头之椽,手脚不知如何摆放,只得小心翼翼觑往阶上:“镇、镇丞大人。”

“依你所说,今夜这院里受讯的,大多近身过染疫病奴。”印博汶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你既入了院,隔离三十日再回去。”

“啊?”那少年大惊失色。

印博汶全不理睬,视线越去他身后——娄家祯已教阿楠按跪在地,这会儿却倔仰着头,直瞪过来。这是不怕死了。印博汶冷瞧着他,记不起从前身在学堂,这贱奴的眼神是什么模样。

迂久,印博汶踱下门阶,与那地上少年擦肩而过。

“带下去,煮艾叶洗了,同那几个送水的一道关着。”他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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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因缘合(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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