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飞雹连天。
山林熹微时,冰雨初歇。金晗伶结束整齐,日始即自住处而出,踏上林间草径。雹天甫过,深林如洗。她避开滴滴答答的融冰,行不过足一刻,忽望远处山梯湿亮,一道人影背立阶上。
身形挺拔,霜衣玉冠。不必瞧清他腰侧轻剑,金晗伶便眼眸一亮:
“峰哥!”
声犹在口,她已脚下一纵,落身湿漉漉的石梯间。
那人也已回过身,微微一笑。
“晗伶。”
金晗伶眼光盈盈,只道这久违的喉音声清悦耳,额前榴石嵌的银饰微斜向一侧,竟也浑然不觉。
“何时回来的?”她问他。
目光掠过那额饰,李景峰看定她眼中:“夜深方归。知你已歇下,便未去打扰。”
“朝廷安排你去军营了么?什么时候出发?”
“前方暂无战事,还得再等数月。这段时间我会留在阁中。”
眼底融开笑意,金晗伶道:“在阁中便好,比独自在外守着契主好。”她眼神不离他双目,“可已听闻镇上疫灾之事?”
“师父已与我说过。”李景峰终还是伸出手,轻扶那额饰的银链,“你见过镇长,可是已许诺替镇衙筹措粮草?”
“是,午后便要与粮行商户合议,至迟后日出发。”
额饰已扶正,沾着湿气的黑发擦过指尖。李景峰顿了顿,欲替她抚去发间露珠,思及此举逾礼,才将手收回。
“阿念行事鲁莽,幸得你在,才未闹得不可收拾。”
金晗伶摇摇头。“阿念也是我的朋友。何况粮仓空虚,又逢灾变,官府为稳民心,无非掠之于商。我等尽早干预,也胜过被动行事。”
李景峰稍稍敛容。“算上纭规镇,步廊县已有三镇爆发瘟疫。”他道,“恰逢灾年,县仓空虚,今年民商怕是都不好过。”
“商人也罢,只是苦了贫民。”金晗伶微垂眼睫,“此次疫疾,杨夫子似也牵涉其中。他如今不在镇上,官府却已下令严加搜捕,只怕过后还有一通纠缠。”
“夫子不在镇上?”李景峰看向她。
“听闻已离镇多日。”金晗伶想一想,“我看阿念和那位周小公子应当知晓内情,你若不放心,可去向他二人打听。”
少年只自沉虑,面上未露情绪。
“我知了。此事我会再细查。”他说。
“那我先行下山,疫灾过后我们再聚。”面前人依旧瞧着他,“还有些事,我想当面与你说。”
“好。”李景峰回目她眼里,“独身在外,照看好自己。待你回来,再贺你出师之喜。”
“你知道我出师了?”
“回程经过竹柳县,已从伯父那里听知喜讯。”
此时方知他去过金家,金晗伶不觉绽开一个笑,又与他错开目光。她再未多言,径自走下梯去,蹑出几步,突然侧回身来,脸旁耳坠轻晃,一簇火红的明焰般立身青石阶前。
“峰哥。”她眼如月牙,“欢迎回来。”
天光渐晞,遍山融冰滴露。阶上少年回望着她,颔首而笑。
-
彻夜雹打霜冻,镇南曲折的窄巷泥泞满布。
栅居檐下积水垂滴,四条人影各自蹲守踱步,听得远处车轱辘碾地,尽伸长脖子一望,只见巷尾拐出一个车头,矮矮两层口袋叠拴在车板,随那滚动的车轮不住跳颤。“来了……来了!”一干瘦的少年推着辘车,口里嚷得急,踏一双破麻鞋飞跑不停。
檐下四人忙拥上去,分头接住辘车,两个去搬车板上层的口袋,两个扒开下层的查看。那推车的支住了推杆,胳膊抹着脸汗,只在一旁大口喘气,看他几个连连呼出白雾。搬完头层,司兴淇合上干涩的口舌,来回去瞧地上二人:“怎么样?有吗?”
急扒开最后一只口袋,张祐齐膝盖托着袋底,手伸入内中一翻,痴在那里。他仰起眼,看向对面也提个口袋的周子仁,见对方摇摇头,更迷茫了脸色。
“……没有。”张祐齐道。
司兴淇瞪大眼:“一样也没有?”他不信这个邪,也扑将下来翻看,一壁厢乱问道:“那细辛、铜芸呢?还有甚么甘草桔梗——总归要有一样罢?”
张祐齐慢慢撒开口袋:“没有……都没有。”
“尽是干姜、戎盐一类,只有防护之用。”周子仁扎紧袋口,话音低疲。
“怎、怎么可能呢?”那推车的不敢信,“前日那大夫不是进来瞧过吗?他是大夫,难道不晓得要用什么药?”
想见那大夫模样,司兴淇霍地跳起来,只把口袋一撇,跌脚恨道:“那大夫便是走个过场!才半个时辰就着急忙慌要出去,赶着奔丧呢!”
“便是他晓得要用什么药,官府也不会给我们。”检看下层口袋的汉子还扶在车边,这会儿眼盯着车上粮袋,阔脸一片灰败,“就送这么几袋粮,还尽是些糠秕,那里会拿银子给我们买药。”
众人这才向车板望去,见余下几只口袋鼓鼓囊囊,绳口俱已扯开。“今日又是糠?”推车的急了,“一点米也没有?”
那阔脸大汉满面厌烦,抓一把稻壳摔回袋里:“还米呢,糠都不给你磨碎。”他一屁股坐到车边,两张大手掩住脸膛,“我们便也罢了,横竖往日吃的也只这些。可病人那里吃得?”
众目相觑,司兴淇朝地上小儿看去。“不是说官府疑心那粮吃不得,尽要烧掉么?”他低声急问,“既是要烧的……难道也不能分些与我们?”
“那夜在印府,镇长确说过要烧的。”周子仁正自望那辘车出神,“听闻金家姐姐也曾进言,将一些待烧的粮草送与我们。只不知后来有无变数。”
那汉子撤下遮面的手。“那是中镇人的官府!我们算甚么?吃糠的畜生罢了!”他脸红脖粗道,“粮草便是一把火烧尽了,也不会分与我们吃!”
这一通嚷嚷实在丧气,几个少年默住声,只周子仁起至车旁,捞一把糙刺的稻皮在手,细细捻搓。“好在不缺柴禾。”他回看向张祐齐,“给病人吃的便煮久一些,煮烂一些。往后再想法子买些米。”
对方醒过神:“对,明念姐每日送来十好几筐,现下各户都不愁柴禾,煮久些再吃。”他振作神色,见得口中呼出白气,忙又搓一搓冰凉的手背,“眼看天越来越冷,便是衣裳不够,有柴也不怕受冻了。”
车边的那汉子却脚一蹬,踹得那辘车猛然一晃:
“他们玄盾阁有的是金山银山,不送药,不送米,倒只从山里捡些柴禾送来!”
几个小的登时愕住。街头静下来,只檐下滴着水,那辘车摇摇晃晃地响动。周子仁立在近旁,手心还握住那捧稻壳,另一只手轻轻扶稳了车身。他少有脾气,此时却一言不发,与那汉子隔一块车板相对,虽是各看一边,竟好似僵持不下。
“不能这样说。”张祐齐站起身,“明念姐自来与她爹娘不和,自己穿的一向也是旧衣,那里有什么余裕。何况那日她已是舍命救张婶,眼下还每天过来……必是担着罪,不定要受什么罚的。”
那汉子将脸别开,周子仁依旧默在原处。
见一大一小仍不吱声,司兴淇连忙帮腔:“祐齐说的对,她李明念是她李明念,原也不是代玄盾阁帮我们。”
他凑近小儿身旁,手肘轻搡过去:“不过……她好歹是阁主的女儿,能否想些法子,向她爹娘讨点儿银子?你也晓得,实在缺不得药了。当是我们借的也好,等过了这一关,我们一定还她。”
“对,对!”那推车的连口附和,“我们一道凑钱还她!”
周子仁扶在车旁,苍白的脸神色黯淡。“事发那天,我未与阿姐一道回去。她腿上添了两处重伤,接连几日不让我诊脉,大约是因内伤也严重。”他垂眼道,“恐怕那一夜……阿姐已为此事同李伯伯争执过。倘有旁的法子,阿姐定也尽了力。”
在场几人尽见过李明念腿伤,闻得此言,各个沉默起来。好一会儿,张祐齐拾起脚边口袋:“有银子也未必买得着药,还是莫为难明念姐罢。”
那阔脸大汉立起身。“先寻几户人将这些一道磨碎了。”他没好气道,“药的事,你们还得想法子。”
说罢,他看也不看旁人,重新缚上那半车粮袋,挥开推车的少年,掉转辘车往张家去。
虽没个好颜色,也终究未闹起来。张祐齐松一口气,回头去瞧周子仁,又是一愕。那小儿连日劳累,面色本已虚弱异常,此刻更不知何故,脸竟白似雪地一般,两眼虚望着前方,怔怔僵在那里。
张祐齐急忙上前,伸手一搀:“子仁,是不是身子不适?”
那小儿摇晃一下,才缓缓回神:“啊……无事。”他凝住了目光,脸色却仍旧惨白一片,“我先去看看病人——”
一言未尽,巷尾一串啪嗒嗒的履响,拐角处竟奔出个少年,眼见着这头人影集聚,举臂狂挥:“子仁——子仁!”他喊得气喘吁吁,“姜家的……姜家的不好了!快,快去——”
周子仁急拽开双腿,原要迎奔上前,却似两脚踩在棉花上,膝盖一弯,人便扑跌出去。亏得张祐齐眼疾手快,抢前一步将他扶住,那司兴淇又知事急,马上拉小儿兜拕起来,背着便望病舍疾奔。
病舍内已是寂寂一片。
四个少年赶到时,张邺月正半趴在堂屋席间,见得紧闯进门的脸孔,只是摇头。一行人停在门首,周子仁目向病榻,寻见一双小小赤脚,一动不动地露在榻间。张秀禾还跪守在榻边,微弯着腰,背朝大门,衣衫已汗湿大片。
那报信人跌坐门边,满头满脸的水光,不知是汗是泪。他揩一把脸,又再揩一下,终觉出揩不净一般,索性将脸转向门外。“才一晚上,已经三个了。”他眺向外间**的天地,“病重的尽是老人孩子,身子本就弱些……没有药,光凭这几个人施针,那里救得过来。”
滑下同伴后背,周子仁走近前,跪坐榻旁,抚合那双半睁的眼。
一阵嘎吱巨响,有人奔上竹梯,脚住檐下。
“祐齐。”来人低唤。张祐齐回过头,见那推车的少年杵在身后,两胁并两手挟满口袋,俱是他们撇在街头的药草。他放下口袋,点一点手,走下梯去。情知这是有话要说,张祐齐往屋内看上一眼,轻步下梯。
司兴淇犹豫片刻,也跟出去。余下那报信人爬起身,关上门扇,挨近榻前。
“……要知会万三叔么?”他问。
榻前无人应答。张邺月缓缓放低下肢,伏歇席上。
“姜大哥也还病着。”她说,“寻张草席来罢。”
她重伤未愈,只因内伤和双手好了大半,才勉力下地走动。那报信的少年应一声,不必她分拨,自钻进内室翻寻。
房中原铺有七张草榻,如今狭小的堂屋空空荡荡,榻垫也仅剩眼前一床。周子仁枯坐榻旁,只觉身子沉在地间,神思却愈来愈轻、愈来愈散,竟渐浮上屋顶,穿透门扇。近旁人息在耳,嘀嗒嘀嗒的水声也在耳。他既在屋内,又在屋外。
“今日送粮那官兵说……让我们将病死的乡人埋在一处,记下姓名人户,每日报与他们。”那推车少年的低语迎过来,“先前尸首尽归在俞家屋里,可那地方现下也满了。你看是不是定个规程,咱们……咱们也好措置。”
“这些个中镇人究竟要做甚!”司兴淇应得激愤,“甚么叫埋在一处?他们把镇南整个儿圈起来,不给粮,不给药,难道人死了连自家坟也躺不得!”
报信的少年走出来,怀里抱一床藁荐。周子仁看着他,想要站起来,五体却沉重如山。
“是要点数。”他听见张祐齐的声音,仍响在外间,又似响在耳旁,“大哥说过……去岁运粮,他们也是将尸首运到县府,又一路运回来的。叫埋在一处,是方便官府日后起开查看。”
藁荐抖铺在草榻一侧。周子仁跪坐原地,只看见张秀禾直起身,轻轻搂起榻上人。
“……那里拒得住他。”外间话声模糊起来,“那官兵说,若是不报个数,便连这点粮药也不给了。”
幼小的身躯躺上藁荐。稚童瘦弱的脸落入眼中,周子仁恍惚一动,急欲起身。
一只手搭上膝头,止住他的动作。
“先去歇息罢。”
周子仁转过脸,恰对上张邺月双目。
“……我无碍的。”他寻回身体的声音。
“大夫不能倒。”张婶却目不转睛望着他,“先去歇息,天昏再来。”
那藁荐从新卷起来,遮住那了无生息的眉眼。
飘远的神思渐渐凝合,落回身腔。周子仁合上眼,却觉身躯愈发沉重,仿佛要沉下地板,沉入满地的泥泞里。
“……是。”他道。
本章可用BGM:变奏的梦想-淮古遗殇
便宜哥哥正式回归。
让我看看还有哪位读者没看出来阿念跟赵明宇的关系(探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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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因缘合(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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